我情不自禁地挪动脚步时,分明聆听到牛顿、培根、拜伦、罗素……的脚步,以及霍金的轮椅的回响。
滴答……滴答……瞧,那被关在“玻璃罩”里的钟,它,出自希腊的神话传说,被叫做“吃时间的虫子”。在它的顶端,有一只凶猛的蚱蜢造型,每一分钟的第一秒,它会张开嘴,在最后一秒时闭上,无情地吞噬着时间。这个钟的钟摆造型是西方的棺材,每到一点钟的时候,它就会重重地发出一响,用来提示:人们,你们距离死亡又近了一步!
一个人的生命,短暂而脆弱,也最容易被时间所侵蚀。剑桥人用它来启迪学生,在完成认识世界、探索自然的同时,要珍惜时间,警惕那分分秒秒蚕食着世界的残忍巨虫。
滴答……滴答……我是在它的巨钟一样的滴答声中清醒地敲击出我的第一行文字们。
滴答变成了妙音,它着魔似地驻留住了我神情,一种悠扬的知音从魂里流淌出来,我的心身被灌注了神曲似的,舒展着每一根神经。
音乐声!
朋友打来的电话把我拉回了现实。
她问:“正在看你的书,你的文字与图片总是那样的娴静,舒缓,道出世态的真伪,从字里行间走出清爽,好像烦心事从来不找你?给我传授一下,让我也摆脱烦恼!”
我抬头看了一下希腊神钟,告诉她:
“你不要总在象牙塔里待着,它会囚禁你身上的仙气……“我在路上不停地找寻故事的源头,然后一个个瓦解,打磨,重构,延伸给精神与灵魂醒着的朋友们。身外的烦心事刚想滋生,就被我的文字扼杀在萌芽状态。我的文字知道我顾不上打理烦恼,更没有时间照顾烦恼,烦恼会觉得我冷落了它,它生气了,结果它就会弃我而去。
“还有,象牙塔在弃我之前,我先弃它而去。”
朋友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收起手机,四顾、五顾、六顾望去,在钟声回荡中,我知道我的一生注定被剑桥魂牵梦绕。
剑桥,你给我注射了太多的灵性。
剑桥,你让我摆脱了生命中许多无聊。
剑桥,你让我有幸进入了一个酣畅铸造文字的盛世。
我的心脏日夜不停地往血管里输送着用康河勾兑的汁液,它们奔涌不息地浇灌着我的文字,我的生命发出了雪山圣泉般的气韵……
苏武牧羊
何处吹笳簿暮天,塞垣高鸟没狼烟。游人一听头堪白,苏武争禁十九年。
——杜牧
1、苏武牧羊有了名,他的传说,也延伸到宁夏中卫香山寺口。
来到香山寺口,这里有“苏武断桥”、“苏武栖身石窟”。
眼前的山野,沟壑、崖畔,被炙热烤晒着,干燥的空气中发出吱呀的响。踏进了没有水分的峡谷,满目的荒草,路边,有些树已经苍老得没了生命,可依然挺立着。此刻,我祈求来一场倾盆大雨,滋润苏武手中那根旄饰尽落的汉节,也滋润我干渴的喉咙。
攀山小道,没有规矩,没有方圆,没有潺潺泉水,没有涛涛林海,没有鸟儿啁啾,只听到了太阳燥热走动的声音。
常识告诉我,香山,并非苏武牧羊十九载故事的发生地,倒是中卫山民多以牧羊为生。至于苏武断桥,当是后人附会;而苏武栖身石窟,中卫,乃汉朝军事要塞,想是苏武出使匈奴途经之地,时值暴雨骤降,一干人于洞窟避雨,还是说得过去的。清代中卫知县黄恩锡在游览了寺口子苏武庙后,口占一绝:
破庙寒山野草风,牧羊犹解祀苏公。
汉廷自返羁臣节,笑把荒唐问野翁。
据文献记载,明朝洪武年间,朱元璋第十五子庆王朱旃来宁夏就藩时,在寺口香山设牧马场,养马牧羊,建苏武庙,以保佑畜群平安……这才流传了苏武的故事无论如何,且不说功勋几多,苏武,你放羊出了名,两千多年过去,依然有人来看望你,你这一生,值啊!
说苏武的故事,起点太远,那我就先从终点说起。
苏武,从匈奴国回到故乡长安。
那天,万人空巷,迎至灞桥,看见他风尘憔悴,孑然孤身,满脸银须,一头白发,手执光秃秃的旌节,所有在场的人都流下眼泪。泪水诉说着感叹、敬佩、赞颂,也有着伤感、同情。
苏武被当初壮年出使匈奴,悲欣归汉,已成暮色苍茫。
2、苏武,在年轻时,因为父亲职任的关系而被朝廷任用,他与两兄弟都做了皇帝的侍从官。苏武表现优越,逐渐被提升为汉宫栘园中管马厩的官,这差事,今天看上去,还真有些宿命的成分。
历代,边疆总是战乱,这也是每代朝廷最头疼的事情,有时,皇帝还要御驾亲征,讨伐敌寇,安抚边疆。
当时,汉朝廷与匈奴之间,曾多次互派使节,也彼此暗中侦察。匈奴扣留了汉使节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余人。匈奴使节前来,汉朝廷也扣留了对等的人数。就这样没完没了,恶性循环。
公元前100年,汉武帝正想出兵打匈奴,匈奴派使者来求和了,还把汉朝的使者都放回来。
那是天汉元年的事了,匈奴的且鞮侯被立为单于。
单于,为匈奴最高统治者,全称为“撑犁孤涂单于”,匈奴语“撑犁”意为“天”,“孤涂”意为“子”,“单于”意为“广大”,如此广大天子登极,却是很恐惧强大的汉朝,用他的原话说,“汉天子,我丈人行也”,是说汉皇帝,您是我的长辈。于是,他全部送还了被押汉廷使节。
汉武帝很是赞许单于这种合乎情理的做法,为了答复匈奴的善意,于是派遣特使,持旄节护送扣留在汉的匈奴使者回国,还送给单于很丰厚的礼物,以答谢他的好意。
于是,中国历史舞台,第一次出现苏武的名字。
苏武,以中郎将的身份出使,同副中郎将张胜以及临时委派的使臣属官常惠等,加上招募来的士卒、特工共计百余人一同前往匈奴领地。
如同草原善变的气候,就在苏武完成了出使任务,准备返回自己的国家时,匈奴上层发生了内乱,苏武一行受到牵连,被扣留下来,并被要求背叛汉朝,臣服单于。
最初,单于派卫律向苏武游说,许以丰厚的奉禄和高官,苏武严辞拒绝,并痛斥叛国投敌、认贼作父的卫律。卫律恼羞成怒,“举剑拟之”,苏武岿然不动。软的苏武不吃,那就来硬的。单于决定用残酷的法子对付这位“钢铁战士”。
当日正值严冬,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单于把苏武关进一个露天地穴,断绝粮水,以此磨灭苏武的信念。苏武被囚地窖,受尽折磨,他渴吃落雪、草根,饿嚼皮袄、掘野鼠充饥。单于软硬兼施,见濒临死亡的苏武仍无屈服,暗中敬重汉臣的气节,不忍杀死苏武,又不愿让他返回祖国,于是决定把苏武流放北海牧羊。临行前,单于面对苏武,无奈道:“既然你不投降,那我就让你去放羊,什么时候等公羊生了羊羔,我就让你回到中原去。”
公羊生出羊羔,真是天方夜谭!单于的意思是,你苏武就终老匈奴吧。单于也是给自己一个面子,一个下台阶;单于的智商也只能停留在这样的层面了。
在遭此苦厄期间,苏武想到与其受辱而死不如自我了断,于是他两次自戮,皆被劝止、救活;也曾有过副使张胜贪生怕死的屈降;同事、朋友李陵的声泪俱下的劝降。
关于李凌,有必要多说两句,自幼耳熟能详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李凌正是飞将军李广的孙子。也正是李凌,以五千挡十万之敌,最终仅余百人,矢尽援绝,刀断弓折,无奈受降,全家受诛。正直的司马迁站出来为之辩言,竟遭宫刑。
据说,李苏俩人共饮数日不散,当然酒肉是李凌特意带来的,还带来了的歌舞。苏武是他的挚友。苏武始终不为其情所动,表示“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宁死不屈。
李凌百感交织,临别,赋诗一首:
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
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
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
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
独有盈殇酒,与子结绸缪。
苏武从李凌口中得知:
自己哥哥因伺候皇上不周伏剑。
弟弟参与桑弘羊谋反“惶恐饮药而死”。
母亲病故。
妻子改嫁。
俩妹妹失踪。
一双女儿与儿子下落不明……
苏武,被推置人生最惨绝的境遇。
史书上说,对此,苏武没有掉一滴眼泪;而当后来李凌说到皇上驾崩,苏武,顿时“南乡号哭,欧血,旦夕临。”也就是说苏武面朝汉土,放声大哭至泣血,且每日从早到晚,哭吊长达数月。
我不知道人的泪腺究竟会贮藏多少泪水,我也不愿就此来评论苏武的忠君思想,此刻,我分明看到苏武听到家人遭此劫难,没有哭,没有悲,那是被残酷打懵了、傻了、呆了……眼泪被梗阻在泪腺中找不到出口。听到皇上驾崩,苏武没有支撑太久,旌节脱手,訇然跌地,摔碎了灵魂……说到那哭吊,以人性的角度,苏武埋藏在胸腔里的悲痛,因了皇上的死为导火索,引出了骨子里真正哀痛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与自己孤苦人生,伤心欲绝!
夜半,我隐约听到了有凄婉秦腔飘进我的书屋,触动着我敲打苏武故事的那双煞白的手,难道是苏武的灵魂来此与我同泣?
屏幕上跃出了苏武那首《留别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嫣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晨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间未有期。
握手一长欢,泪别为此生。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窗外,似乎有苏武远去的背影,我醒过神来。
国人早已习惯于塑造英雄公而忘私的一个公式,便是以人伦、生理的“高风亮节”作铺垫;就连口碑不错的班固,在撰写《苏武传》时,也有意避开苏武在异邦娶妻生子的真实。
苏武,不是道德讲义上符号,他是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男子汉;
然而在历代史官那里,神话就是这样被反复虚构着,包括一部二十四史。
草枯,草绿;
雁去,雁归。
十九年过去了。
3、苏武,七千多个日夜,你承受着人生最难堪的羞辱,艰苦,磨难。当年,想你每一白天,每一个夜晚,一定也会和我同样,坐在崖畔上,仰望星河,聆听鹤唳,思念着遥远的祖国,惦记家乡的亲人。
十九年呐,荒山枯野,岩穴茅屋,物质匮乏,精神苦闷,度日如年。苏武放羊其间,你会想些什么?也许,只有你脚下的那些雪白的羔羊知道答案。
羌笛、狼嗥、风啸、雪吼所谱写的牧歌,是祈盼、梦幻的音符支撑着它的主旋律。
我枯坐在崖畔,阳光灼烧着我的肉体,我快被晒干了!
晕热蒸腾之间,我恍惚中似乎看到了一幅奇特的场景:
雪飘风吹,苏武,两手裹挟着松懈衣袍,眼眉仰望着长安方向,神情黯然,整个人蜷缩在羊群的中间取暖。那些羊们都喜欢这个整天默默无语的主人,他在匈奴人那里受了凌辱,绝不会拿羊儿撒气,也从来没有在它们身上用力抽打过鞭子。遇到雪劲壑深,他会躬身抱起纤弱的羊羔儿,佝偻起身体替它遮挡风雪,喂它自己亲手挤出的母奶。羊通人性,几代繁衍,它们和苏武成了一家人,这个高大魁梧的中原人俨然已经是它们的国王。它们早已经习惯风雪黄昏依偎在苏武的身边,以此为他疗伤解闷。每日里那咩咩之声,也确实给了孤苦伶仃的苏武些微的温暖。
苏武,你始终没有放弃回去的念想,就是这种信念在支撑着你。十九个春秋,你一直坚持,忍受,尽管坚持忍受是一束微弱的火光。火种不灭,希望总会存在。苏武,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凝视着雪境中这一幅水墨画,我给身边的一对90后恋人讲了苏武的故事。那男孩说:“这个叫苏武的都苦成这个样子,活着实在没啥意思。”女孩则惊叹喊道:“放羊出名也不错,我明天也去放羊去……”我的一句话敲醒了她:“现在羊们早被圈养了,羊的那点野性早被磨掉了。”她软弱地坐在了我的身边,长长叹了口气……我告诉他们,等你们结了婚,在世上经历人生无数的磨难、艰辛和未知的打击,到了暮年,你们再来香山祭奠苏武,一定能深刻理解苏武坚持苦成这样的理由。
言归正传。
从古到今,沧海桑田,风云变化的世界上,以我的理解,大凡离去的,是上天的抛弃;留存的,是上天的眷顾。至于苏武,科学点的说法,是苏武的运气不好,若按照迷信,这就是命。我一开始不也说到了宿命不是!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最痛苦,一种是身居高位,总在阴谋中担忧自己的命运;第二种是身陷最底层老百姓,总为柴米油盐奔忙。第一种寥寥无几。第二种遍地都是,那就是百姓。
苏武牧羊。当起了最底层的百姓。
从古到今,沧海桑田,风云变化的世界上,以我的理解,大凡离去的,是上天的抛弃,留存的,是上天的眷顾。至于苏武,科学点的说法,是苏武的运气不好,若按照迷信,这就是命。我一开始不也说到了宿命不是!
苏武,开始过着低到尘埃里的日子,他看不到风景,心中一片废墟。报效国家,公而忘私,一大堆的名词儿,统统都和身骨藏掖到了地窖里。几年过去,苏武被日月磨损的淡然了。也许,该找一位匈奴女人,过日子,生孩子,当然,绝不能丢弃所放养着的一群温柔的羔羊。
站在荒芜中,我在努力地想,苏武是个无奈的男人。
苏武,无论你哀嚎、悲伤、痛苦、落寞、追悔、你都无法改变自己在匈奴疆土的命运,这些你都能忍受;至于灌在你头上的“气节”二字,那是文人玩弄文字的常用把戏,当然这是我杨银娣说的,下面的话,可是一个叫苏东坡的人的原话:
“苏子卿啮雪啖毡,蹈背出血,无一语少屈,可谓了生死之际矣,然不免为胡妇生子。穷居海上,而况洞房绮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
东坡姓苏名轼,可谓理解前辈。这,并不耽搁他一面挥泪写出悼念亡妻王弗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一面不忘续弦纳妾,生子添丁,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