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洪荒时代,我无念无想地存在了千百万年,最初有意识的一刻,早已在不断易主中忘却。
我只是一口钟,引血流成河,屠生灵为快。
机缘巧合,我在南岱读过一册古籍,细述了上古三大神器之一的混沌钟。
混沌钟是盘古开天斧之斧柄所化,传说可镇压混沌、炼化阴阳、回转乾坤,世人皆知混沌钟的威力,由此引发人魔仙妖的无数争夺,得混沌钟者都曾成为当时天地的强者,可在万年前的虞口混战后,混沌钟便销声匿迹了。
造化弄人,现在我才知晓,原来那时看的是自己的经历。
混沌钟这个名字伴随了我千百万年,也伴随太多杀戮,纵然这个世上再无钟衡这个人,我还是更偏向钟衡这个名字。
虞口之战中,我的意识中突然出现一丝神识,由这一丝神识,我慢慢地开始凝聚修习。
说到虞口之战,就不得不提到桓苻。
因此一战,桓苻不多时成了现在的天帝,也成了我的新主人。
桓苻足以为帝,在处理混沌钟一事上就可见一斑,他得钟后不像前人一样倚钟称霸,而是用无形咒将钟护在其女周身。
我的钟体除了杀戮,还有守护之效,却从未有过在得钟后,只将我用作护身法器的人,且不是用在自己身上,桓符是第一个。
真正的强者,又何须倚靠他物生存。
初见姚星之时,她尚在襁褓之中未曾睁眼。
桓苻将钟体护在姚星周身那一天,也是桓苻将姚星托付给桓珏的那一天。
此后,桓珏便抱着姚星去往了朗星阁。
天界与地界中间,有一颗鲜为人知的星辰,与其说是星辰,不如说更像天地间的一方孤岛,僻静而渺远,与世隔绝,朗星阁便建在其上。
我看尽了繁世百态,却不曾享受过朗星阁那样的平静安宁,没有鬼哭狼嚎,也没有无垠血光,就这样看着姚星一天天的成长,也看着她在朗星阁年复一年地孤独。
从意识到孤独这个词那天,我就该知道姚星于我是特别的。
姚星百岁生辰,桓珏赠了姚星一方玄清镜。
那是我第一次生出羡慕的感觉,羡慕那一方镜子。
玄清镜可展现世间百态,是让阅历不多的小仙增广见闻常用的器物,姚星对它爱不释手,我若是那一方镜子该多好。
想来可笑,我可以帮助人魔仙妖,让他们所向披靡,万夫莫开,却无法让姚星绽出一个笑。可慢慢地,我感谢玄清镜的出现,让那样孤单的姚星多了几许笑容。
桓珏在虞口混战里受过重伤,一日需睡上大半日,姚星小小年纪已经懂得,不能让桓珏太过费心,于是常日独自修习术法、练字、作画、玩耍,想说话却没有伙伴,她便同一棵樱木说话。
她在与樱木说话时,我常常想,若是我可以说话,姚星会同我聊些什么,我又会如何回答。
即使清楚这是一个死物的妄念,却忍不住如是想象。
和活物的贪妄之念一样,死物一旦有了妄念,也会慢慢滋长。
玄清镜中大多是人间万象,姚星逐渐知晓父母二字的含义,桓珏抚着姚星的头细细解释过为何她的阿爹阿娘不在身边,幸而桓珏说的并非真相,也不曾说姚星的娘亲已经仙逝。
知道爹娘消息的那一晚,姚星用玄清镜观世间团圆、儿女膝下承欢之象,那晚恰逢玄光之夜,她就躺在湖边,我仍记得她幼时初见玄光的笑容。
可那晚,任凭光带如何绚烂,她的眼睛却只是看着玄清镜,没有悲伤也没有笑意,漫天玄光下,我看着那样的姚星,除了想同她说话,第一次有了真正地陪伴在她身边的想法。
看多了外面的世界,姚星也有想出朗星阁地界的想法,这时一向温和的桓珏会严厉起来,姚星问其缘由却始终不得。
姚星忧心于桓珏的身体,加之朗星阁有桓苻所设的坚固结界,所以姚星不曾出过朗星阁。
在朗星阁的夜晚,姚星常学着凡人对着流星小声许愿,许的愿望大多是出朗星阁,到玄清镜里出现过的奇山峻岭去。
就这样,时光流淌了九千年。
常听姚星倾诉的那棵樱木也已长成参天大树,因吸收了不少仙气,树身隐隐发出白光,如伞的白色樱花雪一般疏疏下落,常铺满姚星的棋盘。
若是桓珏不困,就会与姚星下一盘棋,许是神龙一族才有的棋艺,总之桓珏与姚星下黑白棋子的方式与我之前所见的都不相同,五子连成一线就算胜。
有时,我希望姚星能去外面看看广阔天地,可看到她遇见沐羲之后历经的种种,我才明白在朗星阁中那九千年的平淡时光是多么不易而珍贵。
在对望峰再次化为钟身的那刻,我明白,这有血有肉的感觉永世不会再有了,无法感受风霜雨雪,无法和她说话,也无法再陪伴她。
千年前的满月之夜,在钟体最为虚无的那晚,姚星几乎灰飞烟灭,这样的场景,我看不了第二次。
地狱雷鞭每一鞭都嵌入骨髓,每一鞭都让我记起千年前的画面,姚星那时所承受的,应该更多罢。
记忆回来得太晚,如果早些记起,她向流星许愿想去的那些地方,我就可以带她游遍,如果早些记起,就可以早些和妘璮一起为她治千年前螭吻留下的伤,她便不会同桓珏一样一日要睡上那么久,错过那么多日光月光。
我欠下的,终于可以还她,无论她做回朗星阁的姚星,或是南岱的午霖,都好。
她千年前那段记忆,我会替她好好保管,直至混沌钟在这世间消失那日。
我抱着她,身体渐渐感觉不到痛意,不再有雷鞭打在她身上,她睡得如同当年襁褓中的婴孩。
只有那一刻,我庆幸,庆幸自己无血无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