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条凹凸得格别底马路上走,不觉进了先农坛底地界。
从前在坛里惟一新建筑,“四面钟”,如今只剩一座空洞的高台,四围的柏树早已变成富人们底棺材或家私了。东边一座礼拜寺是新的。球场上还有人在那里练习。绵羊三五群,遍地披着枯黄的草根。风稍微一动,尘土便随着飞起,可惜颜色太坏,若是雪白或朱红,岂不是很好的国货化妆材料?
到坛北门,照例买票进去。古柏依旧,茶座全空。大兵们住在大殿里,很好看底门窗,都被拆作柴火烧了。希望北平市游览区划定以后,可以有一笔大款来修理。北平底旧建筑,渐次少了,房主不断地卖折货。像最近的定王府,原是明朝胡大海底府邸,论起建筑的年代足有五百多年。假若政府有心保存北平古物,决不致于让市民随意拆毁。拆一间是少一间。
现在坛里,大兵拆起公有建筑来了。爱国得先从爱惜公共的产业做起,得先从爱惜历史的陈迹做起。
观耕台上坐着一男一女,正在密谈,心情的热真能抵御环境底冷。桃树柳树都脱掉叶衣,做三冬底长眠,风摇鸟唤,都不听见。雩坛边的鹿,伶俐的眼睛哩望着过路底人。游客本来有三两个,它们见了格外相亲。在那么空旷的园囿,本不必拦着它们,只要四围开上七八尺深底沟,斜削沟的里壁,使当中成二个圆丘,鹿放在当中,虽没遮栏也跳不上来。这样,园景必定优美得多。星云坛比岳渎坛更破烂不堪。干蒿败艾,满布在砖缝瓦罅之间,拂人衣裙,便发出一种清越的香味。老松在夕阳底下默然站着。人说它像盘旋的虬龙,我说它像开屏的孔雀,一颗一颗底松球,衬着暗绿的针叶,远望着更像得很。松是中国人底理想性格,画家没有不喜欢画它。孔子说它后凋还是屈了它,应当说它不凋才对。英国人对于橡树底情感就和中国对于松树底一样,中国人爱松并不尽是因为它长寿,乃是因它当飘风行雪底时节能够站得住,生机不断,可发荣底时间一到,便又青绿起来。人对着松树是不会失望的,它能给人一种兴奋;虽然树上留着许多枯枝丫,看来越发增加它底壮美。就是枯死,也不像别的树木等闲地倒下来。千年百年是那么立者,藤萝缠它,薛荔粘它,都不怕,反而使它更优越更秀丽。古人说松籁好听得像龙吟,龙吟我们没有听过,可是它所发出底逸韵,真能使人忘掉名利,动出生底想头,可是要记得这样的声音,决不是一寸一尺底小松所能发出,非要经得百千年底磨练,受过风霜或者吃过斧斤底亏,能够立得定以后,是做不到的。所似当年壮底时候,应学松柏底抵抗的,忍耐力,相增进力;到年衰的时候,也不妨送出清越的籁。
对着松树坐了半天。金黄色的霞光已经收了,不免离开雩坛直出大门。门外前几年挖的战壕,还没填满。羊群领着我向着归路。道边放着一担菊花,卖花人站在一家门口与那淡妆底女郎讲价,不提防担里底黄花教羊吃了几棵。那人索性将两棵带泥丸底菊花向羊群猛掷过去,口里骂“你等死的羊孙子!”可也没奈何。吃剩底花散布在道上,也教车轮碾碎了。
(原刊1935年1月《太白》第I卷第9期,收入《杂感集》)
忆卢沟桥
记得离北平以前,最后到卢沟桥,是在二十二年底春天。
我与同事刘兆蕙先生在一个清早由广安门顺着大道步行,经过大井村,已是十点多钟;参拜了义井庵底千手观音,就在大悲阁外少憩。那菩萨像有三丈多高,是金铜铸成底,体相还好,不过屋宇倾颓,香烟零落,也许是因为求愿底人们发生了求财赔本求子丧妻底事情罢。这次底出游本是为访求另一尊铜佛而来底。我听见从宛平城来底人告诉我那城附近有所古庙塌了,其中许多金铜佛像,年代都是很古的。为知识上的兴趣,不得不去采访一下。大井村底千手观音是有著录底,所以也顺便去看看。
出大井村,在官道上,巍然立着一座牌坊,是乾隆四十年建底。坊东面额书“经环同轨”,西面是“荡平归极”。建坊底原意不得而知,将来能够用来做凯旋门那就最合宜不过了。
春天底燕郊,若没有大风,就很可以使人流连。树干上或土墙边蜗牛在画着银色底涎路。它们慢慢移动,像不知道它们底小介壳以外还有什么宇宙似地。柳塘边底雏鸭披着淡黄色底毛,映着嫩绿的新叶;游泳时,微波随蹼翻起,泛成一弯一弯动着底曲纹,这都是生趣底示现。走乏了,且在路边底墓园少住一回。刘先生站在一座很美丽的堵波上,要我给他拍照。在榆树荫覆之下,我们没感到路上太阳底酷烈。寂静的墓园里,虽没有什么名花,野卉倒也长得顶得意地。忙碌的蜜蜂。两只小腿粘着些少花粉,还在采集着。蚂蚁为争一条烂残的蚱蜢腿,在枯藤底根本上争斗着。落闷底小蝶,一片翅膀已失掉效用,还在挣扎着。这也是生趣底示现,不过意味有点不同罢了。
闲谈着,已见日丽中天。前面宛平城也在域之内了。宛平城在卢沟桥北,建于明崇祯十年,名叫“拱北城”,周围不及二里,只有两个城门,北门是顺治门,南门是永昌门。清改拱北为拱极,永昌门为威严门。南门外便是卢沟桥。拱北城本来不是县城,前几年因为北平改市,县衙才移到那里去,所以规模极其简陋。从前它是个卫城,有武官常驻镇守着,一直到现在,还是一个很重要的军事地点。我们随着骆驼队进了顺治门,在前面不远,便见了永昌门。大街一条,两边多是荒地。
我们到预定的地点去探访,果见一个庞大的铜佛头和些铜像残体横陈在县立学校里底地上。拱北城内原有观音庵与兴隆寺,兴隆寺内还有许多已无可考底广慈寺底遗物,那些铜像究竟是属于哪寺底也无从知道。我们摩挲了一回,才到卢沟桥头底一家饭店午膳。
自从宛平县署移到拱北城,卢沟桥便成为县城底繁要街市。桥北底商店民居很多,还保存着从前中原数省入京孔道底规模。桥上底碑亭虽然朽坏,还矗立着。自从历年底内战,卢沟桥更成为戎马往来底要冲,加上长辛店战役底印象,使附近的居民都知道近代战争底大概情形,连小孩也知道飞机,大炮,机关枪都是做什么用底。到处墙上虽然有标语贴着底痕迹。而在色与量上可不能与卖药底广告相比。推开窗户,看着永定河底浊水穿过疏林,向东南流去,想起陈高底诗:“卢沟桥西车马多:山头白日照清波。毡卢亦有江南妇,愁听金人出塞歌”清波不见,浑水成潮,是记述与事实底相差,抑昔日与今时底不同,就不得而知了。但想象当日桥下雅集亭底风景,以及金人所掠江南妇女,经过此地底情形,感慨便不能不触发了。
从卢沟桥上经过底可悲可恨可歌可泣的事迹,岂止被金人所掠底江南妇女那一件?可惜桥栏上蹲着底石狮子个个只会张牙列眦结舌无言,以致许多可以稍留印迹底史实,若不随蹄尘飞散,也教轮辐压碎了。我又想着天下最有功德的是桥梁。它把天然的阻隔连络起来,它从这岸度引人们到那岸。
在桥上走过底是好是歹,于它本来无关,何况在上面走底不过是长途中底一小段,它哪能知道何者是可悲可恨可泣呢?它不必记历史,反而是历史记着它。卢沟桥本名广利桥,是金大定二十七年始建,至明昌二年(公元一一八九至一一九二)修成底。它拥有世界的声名是因为曾人马哥博罗底记述。马哥博罗记作“普利桑乾”,而欧洲大都称它做“马哥博罗桥”,倒失掉记者赞叹桑乾河上一道大桥底原意了。中国人是擅于修造石桥底,在建筑上只有桥与塔可以保留得较为长久。中国底大石桥每能使人叹为鬼役神工,卢沟桥底伟大与那有名的泉州洛阳桥和漳州虎渡桥有点不同。论工程,它没有这两道桥底宏伟,然而在史迹上,它是多次系着民族安危。纵使你把桥拆掉,卢沟桥底神影是永不会被中国人忘记底。这个在“七七”事件发生以后,更使人觉得是如此。当时我只想着日军许会从古北口入北平,由北平越过这道名桥侵人中原,决想不到火头就会在我那时所站底地方发出来。
在饭店里,随便吃些烧饼,献出来,在桥上张望。铁路桥在远处平行地架着。驼煤底骆驼队随着铃铛底音节整齐地在桥上迈步。小商人与农民在雕栏下作交易上很有礼貌的计较。妇女们在桥下浣衣,乐融融地交谈。人们虽不理会国势底严重,可是从军队里宣传员口里也知道强敌已在门口。我们本不为做间谍去底,因为在桥上向路人多问了些话,便教警官注意起来,我们也自好笑。我是为当事官吏底注意而高兴,觉得他们时刻在提防着,警备着。过了桥,便望见实拓山,苍翠的山色,指示着日斜多了几度,在砾原上流连片时,暂觉晚风拂衣,若不回转,就得住店了。“卢沟晓月”是有名的。“为领略这美景,到店里住一宿,本来也值得,不过我对于晓风残月一类的景物素来不大喜爱。我爱月在黑夜里所显底光明。
晓月只有垂死的光,想来是很凄凉的。还是回家罢。
我们不从原路去,就在拱北城外分道。刘先生沿着旧河床,向北回海甸去。我捡了几块石头,向着八里庄那条路走。
迸到阜城门,望见北海底白塔已经成为一个剪影贴在洒银底暗蓝纸上。
(原刊1939年7月《大风》旬刊第42期,收入《杂感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