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娘带着笑容向众男子行礼问好,随即走进机房与众妇女见面。一时在她指导底下,大家都工作起来。这样经过三四天,全村底男子个个都企望可以与她攀谈,有些提议晚间就在棚里开大宴会。因为她回来,大家都高兴了。又因露天地方雨水把土地淹得又湿又滑,所以要在棚里举行。
银姑更是不喜欢,因为连歌舞底后座也要被金娘夺去了。
那晚上可巧天晴了,大家格外兴奋,无论男女都预备参加那盛会。每人以穿着一件金娘所织的衣服为荣;最低限度也得搭上一条她所织的汗巾,在灯光底下更显得五光十色。金娘自己呢,她只披了一条很薄的轻纱,近看是像没穿衣服,远见却像是一个在一根水晶柱子里藏着,只露出她底头——一个可爱的面庞向各人微笑。银姑呢,她把洞主所有的珠宝都穿戴起来,只有她不穿金娘所织的衣裳。但与金娘一比,简直就是天仙与独眼老猕猴站在一起。大家又把赞美金娘的歌唱起来,银姑觉得很窘。本来她教金娘回来就是不怀好意的,现在怒火与妒火一齐燃烧起来,趁着人不觉得的时候,把茅棚点着了,自己还走到棚外等着大变故底发生。
一会火焰底舌头伸出棚顶,棚里底人们个个争着逃命。
银姑看见那狼狈情形一点也没有侧隐的心,还在一边笑,指着这个说:“吓吓!你底宝贵的衣服烧焦了!”对着那个说:“喂,你底金娘所织的服装也是禁不起火的!”诸如此类的话,她不晓得说了多少。金娘可在火棚里帮着救护被困的人们,在火光底下更显出她为人服务的好精神。忽然哗啦一声,全个棚顶都塌下来了。里面只听见嚷救的声音。正在烧得猛烈的时候,大雨猛然降下,把火淋灭了。可是四围都是漆黑,火把也点不着,水在地上流着,像一片湖沼似的。
第二天早晨,逃出来的人们再回到火场去,要再做救人的工作,但仔细一看,场里底死尸很多,几乎全是村里底少女。
因为发现火头起来的时候,个个都到织机那里,要抢救她们所织的花纹布。这一来可把全洞底女子烧死了一大半。几乎个个当嫁的处女都不能幸免。
事定之后,他们发见银姑也不见了。大家想着大概是水流冲激的时候,她随着流水沉没了。可是金娘也不见了!这个使大家很着急,有些不由得流出眼泪来。
雨还是下个不止,山洪越来越大,桃树被冲下来的很多,但大家还是一意找金娘。忽然霹雳一声,把洞主所住的洞也给劈开了。一时全村都乱着各逃性命。
过了些日子天渐晴回来,四围恢复了常态,只是洞主不见。他是给雷劈死了。一时大家找不着银姑,所以没有一个人有资格承继洞主底地位。于是大家又想起金娘来,说:“金娘那么聪明,一定不会死的。不如再去找找她底姑母,看看有什么方法。”
姑母果然又到山上去,向着那小红花嚷说:“金娘,金娘,你回来呀。大家要你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呢?”
随着这声音,金娘又面带笑容,站在花丛里,说:“姑妈,要我回去干什么?所有的处女都没有了。我还能教谁呢?”
“不,是所有的处男要你,你去安慰他们罢。”
金娘于是又随着姑母回到茅寮里。所有的未婚男子都聚拢来问候她,说:“我们要金娘做洞主。金娘教我们大家纺织,我们一样地可以纺织。”
金娘说:“好,你们如果要我做洞主,你们用什么来拥护我呢?”
“我们用我们底工作来拥护你,把你底聪明传播各洞去。
教人家觉得我们底布匹比桃实好得多。”
金娘于是承受众人底拥戴做起洞主来。她又教大家怎样把桃树种得格外肥美。在村里,种植不忙的时候,时常有很快乐的宴会。男男女女都能采集染料,和织造好看的布匹。一直做到她年纪很大的时候,把所有织布、染布底手艺都传给众人。最后,她对众人说:“我不愿意把我底遗体现在众人面前教大家伤心。我去了之后,你们当中,谁最有本领、最有为大家谋安全的功绩的,谁就当洞主。如果你们想念我,我去了之后,你们看见这样的小红花就会记起我来。”说着她就自己上山了。
因为那洞本来出桃子,所以外洞底人都称呼那里底众人为“桃族”。那仙桃洞从此以后就以织纹著名,尤其是织着小红花的布,大家都喜欢要,都管它叫做“桃金娘布”。
自从她底姑母去世之后,山洞底方向就没人知道。全洞底人只知道那山是金娘往时常到的,都当那山为圣山,每到小红花盛开的时候,就都上山去,冥想着金娘。所以那花以后也就叫做“桃金娘”了。
对于金娘的记忆很久很久还延续着,当我们最初移民时,还常听到洞人唱的:
桃树死掉成枯枝,金娘织造世所稀。
桃树年年都能种,金娘去向无人知。
(原载1941年8月香港《新儿童》)
狐仙
(独幕剧)
人物:(年龄都在三十岁以下):
张玄
言理——张玄底朋友。
乐其生——张玄底未婚妻,扮作大姊。
乐我生——其生妹,安惠底旧同学,扮男子我大哥。
安惠——言理底未婚妻,扮作桂姊。
二姊
三姊
四姊其生底同学。
其他
时间:一九二五年中秋节。
地点:庐山附近。
布景:暗幽的山林。
正在中秋节晚上,林下花草底颜色隐约可辨。草间时闪着几点萤火。左边有个石洞,微细的流水声从洞边送出来,一条小径从洞口延至洞后。右边丛林底下有可坐的岩石。
幕开时,除了几点萤火和细微的水声,四面都很寂静,薄云一度一度遮住月光,使林中明暗不定。稍停,张玄和言理上,慢走着。
言理(对张玄摇手)我不信有什么狐仙,你别冤我。
张玄(笑)我不冤你。我们且找一个地方来赏赏山林里底中秋月,先别管它有没有狐仙罢。你每早在家里只和姊妹们争瓜果吃,倒也吃得腻了。今晚上我们可以在此地谈到中夜,如果遇不着狐仙,我们才回家去,你说好不好?
言理如真遇着狐仙呢?
张玄那就不回去了!哈哈!
言理看你这人,脑子里真是装满了浪漫的迷信。我想世人以为不可能的事,在你心里都是可能的。我不但不信那些牛鬼蛇神,且不喜欢与你作深夜的闲谈,怕的是……张玄咦,不信狐仙,倒怕鬼。今晚上鬼门关不开,不说三更,就是四更五更也没有鬼能出来,不要害怕。
言理吓,我岂怕鬼。有鬼来更好。我怕的是你淘气起来,在黑暗里不好治你。
张玄我今晚倒不至于淘气,但盼望有狐仙来平你底气。(走到丛林底下底岩石上头,四围望。)言理好清幽的地方。那黑洞就是你所说狐仙住的么?
张玄对啦。
言理很不像。
张玄那么,你也见过别的真狐狸洞?
言理我们就在此地坐下罢,管它真的或假的!(和张玄同坐)方才出门的时候,你要对我说什么?
张玄我忘记了。今晚上在这里闲谈还用挑题目么?
我们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了。你不信狐仙,我就给你说狐仙罢。
言理好个蒲留仙底徒弟!
张玄不然,你要我说什么?
言理今天给你缠了一天,我总没有工夫问起你底事情。听说你结识了此地一位乐小姐,订了婚约,还瞒着不告诉我。到底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何妨说说,将来相会的时候才有话可以攀谈。你知道一个男子对于初见面的女友,若能预先知道她底来历,对她说几句景仰的客套,就能使她很高兴。
张玄哈,好个心理分析家!我与其生底事大概都如别人对你说的。在这幽静的地方,我们不如继续日间所谈的问题。
言理又提起那问题作甚?已经与你谈论了一天,还不够么?你何必过于担心,反正还有济良所咧。
张玄岂有此理!你又打起哈哈来了!如你真要到济良所去找,不说朋友们不赞成,你家里底大小也未必应许你。
言理我不能管得那许多。在这哈哈世界里活着,不打哈哈的是个傻子。然而我说得到,便做得到。我此后还要劝人,若曾失恋还想娶妻的都要到济良所挑去。此中底利益很多,我且说一两样给你听。第一样,所里妇女可以任你自由选择;第二样,在所里的人知识自然不能像大学、中学底学生,可是做好妻子的程度,有些还要高超一点。男子要妻子本不是要来谈论学问的;要谈学问,不如去找老师或学生们。若娶一个知识与我不相侔的女子,她对于我底事业,只能赞叹,不能参议,那么,对于家庭生活上自然要少了许多纷争。第三,……张玄不要再“第三”了。你真是个旧理想家。我知道这都是从安惠身上发出来的反动。你以为你已经落在失恋的境地么?
言理“好个心理分析家!”实在告诉你罢,这不是“反动”,乃是从我心里发出来的“正动”。我还没说完呢。第三,若是要向济良所去选择妻子,当然要选那与我们底光景相符的。那被选的女人对于她底丈夫常有恩爱存在心里,虽然丈夫处在不顺的境地,她也很容易满足。这一点,比起那般不知足的时髦小姐们就强得多了。她们心目中底爱者,都是留学生,不是惠灵吞古,便是提摩提陵,不是歪歪郑(读如精),便也士也士蒯。吓,世界里那有许多“古灵精怪”先生!
张玄别发牢骚了。你底节节失败都在于性急,说时髦一点就是“神经过敏”。谁对于这事不曾经过一些困难,稍微受一点刺激就着急起来,那还成么?
言理请罢,我偏受不了女人底刺激,那事不管谁曲谁直,我总不学洋鬼风俗,双膝跪得整整齐齐地,去向那中看不中用、白脸白头脑的小白痴认错。
张玄你这话又说错了。你那能看个个女子都是白脸白头脑的小白痴?要赞美人可以用笼统的话,要诋毁人却不能如此。你没头没脑地骂一声“秃驴”,可不把全世界底和尚都糟蹋了。世间有了强项的男子,才有撒娇的女人。我想你不过是对我说来泄泄气,你心里却不把女人轻看到这步田地。
言理(停一会,笑)自然,若真轻看她们,也就不屑骂了。
张玄这可不能由你随便骂。我们对女人应当有相当的敬爱。这所谓时代潮流,不如此就不成。
言理(摇头)我就是不喜欢这变态的时代潮流。
张玄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反正这就是时代潮流。
(指言理指上戴着的戒指)你嘴里说不顺从,指头上戴的却是什么?难道为新娘子预备的结婚戒指也是中国底风俗。
言理(急)反正我不喜欢这样的时代潮流。难道不结婚就不许戴戒指么?(要除戒指)好,我就除下。
张玄(止住)别急啦。这又何必?不喜欢就不喜欢是了。都是因为你不喜欢,我们今晚才会两个人到这里来玩月。如果你不性急,就不致于与她赌气;不赌气呢,也许她也会同你来这里与我们一同过这团圆节。
言理我总看不出一同过节的好处来。
张玄哦,好处可多。最先可以除灭了你这副丧气的脸。(笑着,拍言理肩)这不就够了么?我常说,你要去看居庸关,上万里长城,当在极寒冷的时候,同着一二位老兵在城上当着尖利的北风,看黄沙一阵一阵乱渗;听军号断断续续地乱吹,(作势)那还称不得壮游。如你偶然看见城下露出些马骨,驼驴,有一位老将在旁边与你谈些斩将擒王的史迹,才觉得那悲壮的关山有可鉴赏、可景慕的事情现在我们底眼前可是要到这空山来玩弄明月,得有个知心的女伴,各人披着防露的鹤氅,找一所虫声幽越的地方坐下,有时弹筝,有时低唱,有时长啸,教山中底老鬼古怪都来领略那人做的杂响与自然的音乐竞技,岂不典雅有趣?
言理罢了,罢了,你前头底话未免太残忍;后头底话又不免俗气逼人。
张玄你也会骂我俗气逼人了。这是你所爱的中国思想呀。
言理怪不得你非约其生来不可。你方才说她自己会来,到如今却不曾见她底影儿。我因为不曾见过她,特要借此与她相会才同你出来的。岂料被你冤了。
张玄(笑)我不冤你。她早晚一定来的。我不说她也是狐仙么?狐仙是来无迹,去无踪的。(指山洞)也许她已经来了,先到洞里去与她底狐狸姊妹相会咧。
言理废话。你又来冤我了。如果真有狐仙住在那洞里,咱不如趁着今晚大家进去找她们谈谈,看看她们底生活究竟如何。
张玄咦,又怕鬼,又喜欢去惹她们。(起身执言理手)来,来,来,你敢,我这就陪你进去。
言理(不动,望着洞口)怪黑的,如果你回去取一盏灯来,谁不敢进去,谁就是个女的!
张玄那要借灯光才敢进去的才是女的。
言理我并不怕什么,只因我一向不曾来过此地,更不曾在黑夜人过洞里,不晓得里头底路径如何。若冒昧进去,回头碰得满头是瘤,全身都擦破了,那又有甚么乐趣?更危险的,如跻着一条长虫,可了不得。
张玄这山倒没有长虫。(低声作神秘态)那洞里却有狐仙,是人人知道的。
言理别假神秘了。我不信。
张玄不信,请一同进去看看。
言理你去取灯来。
张玄怕么?
言理怕什么?我不信世间有这样的妖怪。
张玄待一会其生来,你可以问她。她从小就在此地玩大的。她也见过狐仙好几次从那洞里出来。
言理谁都不问,偏要去问女子。女子本是迷信,顽固,不讲理的;若去问她,当然她要说得千真万真。
我想住在这村里的人个个都是半开化的,连你自号为都会里长大的人也信那个,何况她,一向在此地长大的,那有不信之理。
张玄(笑)什么叫做半开化,我不懂。那要到济良所去挑选妻子的才是半开化呢。因为那和到墟集里去买牛羊是同一条道理。
言理(静嘿一会)照你这样说:“婚姻介绍所”也是野蛮,也是绝对不能办它了。
张玄可不是。(仰天笑着微啸)言理(注意移转)对呀,我们何必谈这么些废话?许久没听过你啸了,今晚非要你啸一套《巫峡猿》不可。
张玄我倒想啸《空林夜鬼》。
言理不,一定要啸《巫峡猿》,或《高柳蝉》也可以。
《空林夜鬼》太凄凉了。
张玄我非啸《空林夜鬼》不可。
言理权当我怕鬼罢,切不要啸那一套。
张玄那么,我随便啸一套罢。(想)要啸什么好?有了,我新近制成一套《月下松涛》,你没听过,就啸给你听罢。
言理好极了。
张玄站起来,向洞口啸片时,微光暂从洞里射出来。
言理(惊讶)看!那里头有火!
张玄(止啸)狐仙!出来了,出来了!我底啸声真个把精怪请出来了!
言理我很怀疑。
张玄(故做惊讶)一定是,走罢。(举步要走。)言理别走,等一等,我倒要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怪。
你说见惯的,这会反害怕起来,是何道理?
张玄要见惯的才懂得害怕;像你不曾见过,自然不晓得害怕。快走罢,不然,我们就得藏起来。
言理他们到底现出什么样子来?
张玄(低声)有时很好看,有时可难看得像鬼一样。
言理鬼又是什么样?
张玄这会没有工夫与你辩论,你要看光景就得快找个地方藏起来;若害怕就得快走。
言理我倒有点好奇。好罢,我们找个地方藏起来,看看有什么动静。
二人藏在石边树荫底下。洞里暂亮,歌声从里发出来。歌板桥《道情》第八、九、十——邈唐虞,远夏殷,卷宗周,入暴秦,争雄七国相兼并。文章两汉空陈迹;金粉南朝总废。李唐赵宋慌忙尽。最可叹龙蟠虎踞,尽消磨《燕子》《春灯》。
吊龙逢,哭比干,羡庄周,拜老聃,未央宫里王孙惨。南来薏苡待生谤;七尺珊瑚只自残。孔明枉作那英雄汉。早知道茅庐高卧,省多少六出祁山。
言理(低声)听见没有?唱着《道情》呢。
张玄(低声)不要做声。
歌声续送出来——拨琵琶,续续弹,唤庸愚,警懦顽,四条弦上多哀怨。黄沙白草无人迹;古戍寒云乱鸟还。虞罗惯打孤飞雁。收拾起渔樵事业,任从他风雪关山。
歌罢,接着一阵笑语声。一会,几个古装女子从洞里出来,穿紫衣的是大姊。二姊、三姊掌着一对怪形的灯笼。
众人(向大姊)我们以为月亮还没上来,看现在她已经在那山头,给松针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