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姊、三姊各把灯笼支在地上。其余作互谈状。
大姊(看月)好月色!这真是个“明月空山”,(向二姊)我们反唱起“风雪关山”来,岂不可笑!
二姊其实我们应当选些振作有为的歌来唱,方才唱的太泄气了。
大姊可不是,我们唱了许久这样的调子,果也唱腻了。待一会,看谁有新的调子,可以请她献一献巧。
二姊不怕没有人,我知道的,桂姊已有了一支,自去年今晚,我们在此地玩了一夜,就到洞庭去,现在又是人间一年了。
大姊可不是。今晚上我们正好像去年一样,在此地尽量地玩一夜。方才我们预备的消遣东西索性都搬出来罢。月色这么明亮,在外头玩更有趣。
二姊好倒是好,不过太晚了,恐怕掌山土地不答应。
大姊那怕他。反正有桂姊呢。
二姊对呀,今晚上是她底日子,怕什么?我就进去把锦毡拿来铺在外头。(向三姊)三姊,我们一同去把东西都搬出来罢。
三姊好极了。我愿意在外头宽畅的地方玩。
二姊、三姊同入洞里。
大姊(向四姊)四妹子,你今晚预备了什么舞?她们已经进去把东西搬出来,这里可有地方容你歌舞了。
四姊要歌舞自然是外头好,只怕桂姊不愿意出来。
大姊那里的话,她如今在自己底洞里梳妆,待一会,要出来拜月呢。你岂不知今晚是她第一千次的团圆节?满了这次的礼拜,她就可以“闹天宫”了。(笑)四姊大姊,天宫怎么闹法?
大姊(笑)不懂么?今晚上是桂姊试显神通的头一个节期,若是成功,她就可以上天入地,得着人间等等的快乐供养,毫无碍。若不成功,她便要再等一千年,或者从此要受尽一切人间底苦恼。
四姊她要试的是什么神通?
大姊那我可不能对你说,你待一会就知道。这本是一个人一个方法,不能说得一定。不过今晚上她总要把她底狐狸脸蒙起来,不能教无论什么人看见。
凡对她说话的都要小心。她也要很小心说话,不然就有灾殃。
四姊怎么我总不晓得有这回事。然则我将来也会到了像她今晚上的时节。我真担心,若到我的时候,真不晓得要怎样办才好,我真为她着急。
大姊到你的时候,你自己就会打主意,不用人家替你着急。你也毋须替桂姊着急。
四姊我只为她着急。因为她平时那张嘴最没分寸。
随意与人赌气,今晚上,她若还是那样,岂不坏事?
大姊你倒太细心!她不会暂时忍住,闭着口不说话么?
四姊怕的是她忍不住。然而在这时候,她绝不至于再不小心。况且她要转回原形,现着狐狸脸,一定不会说人话。
大姊(笑)你明白了。我们今晚上只管看她底把戏,别的事情可以不必去理会。
四姊正是。我们可以静静地瞧着。
二姊、三姊同持小地毡出来,铺在地上。
二姊(对众)你们都进去帮忙把那些东西搬出来罢。
桂姊说索性在外头玩一个通宵呢。
大姊好,我们都进去帮忙搬些东西出来罢。
众女子同下。张玄、言理从石边出。
言理真个见鬼!
张玄(急掩言口)别声张。你想看光景,就不要大惊小怪地嚷。
言理我总不信。我们一同闯进去看看她们到底是人是鬼。
张玄这何苦来。若她们是人,我们何必破坏人家底雅会?若她们不是人,又何必自己去找麻烦?世间事教我们怀疑的很多,我们不明白的更不少,你要样样亲自去试验一下,一定是办不到的。实验主义只能应用到平常的事物上头。譬如烧大肥鸭裹着大白嫩玉葱,越嚼越有滋味,你可以随时试验。若说地球破了,人还可以活着,你往那里试验去?
言理若是不能试验的,就是没有那件事。地球破了人还可以活着,既不能实践,就可以说没有那回事。
张玄那么,一切过去的历史除了观察史迹以外都不能实验的,你可以说没有历史么?一切的发明,都经过一个没法实验的时期,你可以说在没成功以前,发明底可能性就不存在么?今晚上我不与你辩论,总之,凡事要先信再疑,不要先疑后信。
言理你这一套话又来了!不进去也罢。我们就事论事,不说别的罢。什么是第一千次的团圆节,你在书上见不见过这样的典故?
张玄没有。现在我们看见的就是典故,何必再向书上去找典故?
言理我还是有点怀疑,怎么好好的狐狸不安安分分去活着,偏要做人,是什么意思?它们嫌狐狸底样子丑陋么?要变成美丽的女子才舒服么?如果天地许它们受日精月华来变成这世间所谓最高等的动物,我们也可以得天地底精华而变成超绝的动物了。
张玄你这话又说得糊涂了,样样生物都想向着具足的生活那条路上走的。狐狸想做人比做狐狸快活,犹之人想着做神仙比做人快活。因为生物有这样的向上生活思想,故无时不在变化中。狐狸生活在变化中,我们底生活也是在变化中呢。若说得滑稽一点,狐狸与人同是脊椎动物,稍微变一变,有何困难?
就是人要变超人也不难,所难者是人物要变成精灵。
人离开肉体还要继续生活着,才是一桩难事。人类若真如理想家所说,将来都要变成游灵,不用饮血吃肉,也不用等等愉快肉感,那才比狐狸成精更难万倍咧。至于它们要变成人的意思,你方才不听说么?
若是“成功,她就可以上天入地,得着人间等等的快乐供养,毫无碍;若不成功,她便要再等一千年,或者从此要受尽一切人间底苦恼。”
言理然而这都是渺茫的事。人都嫌这世界小,要去开辟宇宙;可是宇宙也是一样的小,我们都不理会。
假使将来真有所谓游灵生活,也不过像狐狸成精一样,虽然它能得到人底生活,然而人底苦恼,人底欲望,它也要遍尝的。游灵世界底苦恼,我想一定比我们现在的世界大。纵然那时我们不必饮血吃肉,不用等等肉体的感觉,我们还是要生活的。生活就含苦乐两种感觉在里头。苦乐底冲突便是生活底现象。故生活底时间越长,越具足,苦乐感觉底冲突越大。故宇宙间没有永久的、绝对的痛苦或快乐。故乐到什么田地,苦也到什么田地。那班狐狸想得做人的乐处,又想避掉做人的苦处,一定是办不到的。
张玄(笑)今晚上你简直像在哲学讲室里与教师辩论一样。(闻笑语声从洞里发出)不要辩了,快藏着罢,她们又要出来了。
二人藏在原处。众女子搬厚垫、乐器、杯盘、瓜果之类出来,依次安排。
大姊今晚上除了四妹底舞,也得叫桂姊做一点玩意。(对众)你们想什么合适?我们趁着这时商量定了,等她出来好派她做。
二姊我们去把我大哥招来,叫他与桂姊,一个舞剑,一个作乐或唱词罢。
大姊好主意,就这样办罢。谁去把他找来?
三姊今晚的事与男子无干,要他来干什么?而且在行礼以前,他不能向桂姊说话,不如等正事办完,才去请他来。
大姊我们正要他在行礼以前来。他一不留神,我们才有笑话说,才有把戏看。(向四姊)四妹,快进去把那张厚的舞席端出来。
四姊桂姊说只这地毡就够了。她说祭坛要设在山后,教把舞席端出来铺在那边呢。
大姊祭坛设在山后也好。但此地山石怪硬的,你还是去把它端来。祭坛那一边,等我再想法子。(向二姊)我去扶桂姊出来,你去请大哥来罢。
二姊怪远的,我想今晚是桂姊底大日子,不去招他,他自己也会来的。
大姊还是走一走较为妥当。你怎么不会用神行法,何必一步一步地走?
二姊好罢,这就去。
大姊、四姊同入洞。二姊从洞边小径人。三姊及其他女伴调弦。一会,大姊扶桂姊出。桂姊头上蒙着很厚的青纱。
大姊(对众)在行礼以前,你们都要小心说话,恐怕出了错,大家不方便。(扶桂姊坐下)我们得作乐贺贺桂姊。
众人这是应当的。
作乐。乐毕,我大哥同二姊上。我大哥长袍方巾。
我大哥好,你们都在此地行乐,只撇了我不理。
大姊若是我们撇了你,就不教二妹去找你了。你应当记得桂姊底事情,自己不早来,就该受罚。
我大哥可不该。我早想着今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一时只记不起来。(笑)哈哈,男子事情多,本来擅于忘记,请原谅。
大姊(鄙夷)好个健忘的男子。别的可以忘记,连你桂姊底事情也忘记了,还了得!
我大哥(急)我那里忘记了,不过一时想不起来。
大姊笑话,想不起来不算忘记算什么?
我大哥无论如何,我总不会把桂姊底事情忘了,因为她是我底……大姊(急掩我大哥口)小心一点,你若像平时一般胡说,可了不得。
我大哥是的,我几乎忘了。
大姊又几乎忘了。你真是个男子底代表!我告诉你,现在只有你一个是男子,照例是不许你说话的,不过今晚上我们可以格外通融,许你与大众闲谈,但不能说不对的话。
我大哥要怎样才算不对?
大姊你自己知道,我也不能对你说。我只能提醒你,如你说话不小心,轻则损害自己,重则要丢了你所喜爱的人。
我大哥这委实是个闷葫芦!我实在不晓得,好姊姊告诉告诉罢。
大姊我不能告诉你,恐怕我也会把话说错了。
我大哥(凝思)那么,我可以问桂姊么?
大姊不管你问谁,凡事问自己是最妥当的。(走到四姊边)四妹,且告诉我你待一会要舞那一套?(细语)我大哥做不得。我非问桂姊不可。(四围望,见三姊以手示意,到桂姊身边)桂姊,怎么今晚上把头蒙得密严严地?(伸手欲揭桂姊头纱,被三姊止住。)三姊在拜月以前,她不能露脸。
我大哥得啦。谁不晓得她要藏起那副狐狸脸。
三姊小心一点,不要胡说胡行。
我大哥我们都是狐狸。狐狸说话,不是狐说,是什么说?(笑)吓吓!(向桂姊)桂姊,桂姊。
(见不应)为甚不答应,可是又生气了?
三姊你不晓得她不到行礼以前不能与男子说话么?
你要忍耐一会,待一会,我们还要你和她歌舞呢。
我大哥别再说忍耐了。你们用来安慰男子的话,除了这两个字,就没有别的字眼么?
三姊别再发牢骚啦。且坐在一边,让四妹舞一套《狐飞燕》给我们看罢。
三姊拉我大哥坐在桂姊旁边。乐作,四姊舞。舞毕,众喝采,四姊退,坐在我大哥身边。
我大哥(揸四姊手)四姊底舞态轻盈得很。看你舞得手都热了。
四姊这是因为我不惯舞的缘故。
我大哥(揸桂姊手,向四姊)今晚若得桂姊也舞一舞,她这双娇嫩的手更要显得好看,她一定不会像你这么容易出汗。(向桂姊)桂姊,你说对不对?(见桂姊不应,缩手)别收回去,让我揸揸你这可爱的小手;让我摩摩你这纤细的手。(手边忽然发出一阵浓烟,双手变为猪蹄,惊讶)怎么我底手忽然变成这样?
大姊你说错了话了!早告诉你,你总不注意。
众人吓吓,我大哥吃亏了!
我大哥这一定是你们这班淘气的女孩子咒成的。
大姊谁咒你来?那是你自己咒成的。
我大哥世间那有自己咒自己的道理?
大姊怎么没有?自己咒的比别人咒的更厉害。(对众)姊妹们别忘记了山后底祭坛还没有排设好咧。
众人我们这就去。(向我大哥)哧哧,我大哥吃亏了!
众从洞边小径下。三姊与桂姊细谈。大姊张罗筵席。
我大哥大姊,你怎么说是我自己咒成的?
大姊男子用贪爱的心思摩触女人,就是咒诅他自己底手使它们不能和别人一样。方才的事,可不是你自己招来的。
我大哥也罢,也罢。我知道你们今晚上故意要捉弄我。
好姊姊,快教我底手变回来罢。
大姊我可没有那么大的神通。你若息了那贪爱的心思,也许一会就变回原形。
我大哥狐爪和猪蹄差不多。我不要变回原形。
大姊忍耐,些,别着急。变回原形,还要规规矩矩才能变人手。不然,你底手就会永远成那样子。
我大哥那么,你且解释贪爱的意思给我听。
大姊贪爱是当你想着你爱一个女子的时候,心里只为满足自己,并不顾别人底情形如何。譬如你方才只想表示你爱桂姊,并没计较今晚是她底什么时节,随意行动,这就是自私的、利己的贪爱。
我大哥许多人说凡爱都是利己的。
大姊哦,就是因为你们看爱是利己的,所以一到不能满足你们利己底心思的时候,女人就变成你们底仇敌,你们底桎梏,你们底担负了。
我大哥胡说,胡说,男子绝不如此。当情爱发生的时候,他们非尽地表现出来不可。那时,自然没为别人计较,即如自私或利己的意思也没有。
大姊可见男子都是卤莽大汉子,做事情想也不想。
我大哥女人才是傻小妞儿,想了不敢做。
三姊怎么你又骂起来了?我大哥快来扶你的桂姊过那边去行礼罢。大姊,你还是过去看看她们排设得怎样。
大姊往后再与你理论,暂时饶了你罢。(下。)我大哥(看手)这猪蹄子怎么搀扶桂姊?
三姊(笑)谁教你不仔细!
我大哥我一见了桂姊,还仔细什么。(向桂姊)桂姊,今晚你一定有能力使我底手复原。好姊姊,求你显显神通罢。
桂姊不应。
三姊你为什么不跪下请求?
我大哥不,我一跪下,她若不答应,还是落空。
三姊那有什么要紧?若她答应,是你底造化;若不答应,权当闹玩。
我大哥好,我就跪下。(向桂姊跪)三姊祷告呀。
我大哥要说什么?
三姊你想什么说什么。
我大哥桂姊,可怜可怜解救我。将来我娶了你,定要为你修大房子;取宝贵的东西给你作装饰;取美好的东西给你吃;取……众出众人祭坛都排好了,请桂姊过去焚香。
我大哥仍跪在地下。
大姊怎么还不起来搀扶桂姊?
我大哥欲起不能。
我大哥怎么,我底腿!
大姊又说错了话了!
三姊(笑)可不是,他又把话说错了。
我大哥我那里说得不对?
大姊不要分辩,看把桂姊底时候耽误了。你就这样用膝头走着跟我们到那边去吧。吓,倒运的我大哥,今晚教你吃亏不少。
众拥桂姊下。我大哥作滑稽的膝行跟着。言理、张玄从树荫底下出。
言理(望山后)我们跟去偷看一下。
张玄现在你可信了。
言理这真教我迷糊了。但我还是疑多信少。(要往山后举步,被张玄阻住。)张玄不要往后去,恐怕他们忽然回来,我们丢了躲藏地方。
言理(摩触地上底乐器、杯盘等物)这都和真的一样呵。
张玄那些可不是真的。
言理没有这样的道理。
张玄有道理也罢,没道理也罢。方才躲在树荫底下,把脊骨弯曲了,且坐一坐伸歇伸歇罢。(拉言理同坐在垫上)你听了那男子底情话,看了那爱情底恶剧没有?
言理事实还是可疑,不过那穿紫衣的女子底话倒很触动我。我现在理会我对于安惠也是不能忍耐所致。但自从那天以后,我写信给她,总不见回答,是何缘故?
张玄也许她不在那里,也许信寄丢了,种种原因,那能说得一定。我且问你,假若你为表示爱情也和那狐狸一样把手变成了一对猪蹄,你后悔不后悔?
言理我绝不信有那回事,大概是我们底幻觉。若真说错了话,立刻就把手足改变了,我不晓得那所谓“错”底标准在那里。
张玄那女子可不说得明明白白,——凡犯贪爱的毛病的,都得受咒罚。
言理爱就是爱,还有什么贪爱不贪爱?
张玄你还是和方才那男子一样不明白爱是什么。
言理胡说!
张玄这不是胡说,乃是印度说。你念过《爱经》没有?
言理什么《爱经》?
张玄《伽摩修多罗》。
言理什么《伽摩修多罗》?
张玄《爱经》。
言理废话。我若问你“谁是你底父亲”,你若答“生我底”,又问“谁生你”,你又答“父亲”,那还成么?
张玄又着急了!我不过试你一下,看你此刻的涵养如何。实在告诉你罢,我并不是要给你说印度底《爱经》,只照方才那女子底话,爱情好像,依我想,可以分做敬爱,恩爱,慈爱,喜爱,亲爱,恋爱,溺爱,贪爱,……。
言理真爱,假爱,深爱,浅爱,同性爱,异性爱,英法大菜爱,欧美跳舞爱。还有别的爱没有?
张玄(笑)够了够了。照她所说,贪爱是利己的,然则恋爱一定是利他的了。
言理既然如此,怎么方才那男子向那女子跪下说要给她预备种种供养,还算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