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灯火依旧
有些事情通常不会按照人为的方向去走,你越是和它没有关系,诡异的事情就会离你越近。
以上是蒲生明男吐血之感。
“蒲生君,等等我嘛。”任性的少女趿着木屐追逐着某人狼狈逃窜的身影。
一旁经过的三四郎偷笑着开口:“老板娘,这是不是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也?”
“说得没错。”汪直悠闲地坐在走廊边上,带着笑容看着院中突然主角换人的追逐戏。
果然还是看戏比较轻松。
“我突然发现,有奈美在这里也挺好的。”坐在另外一边的衣秀峰忍着唇边的笑意同他说话。
“要不要通知村上正雄暂时不要来领人了?”汪直带着算计的笑容开了口。
“可以啊,没问题。”衣秀峰点头,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却不料正好与他的目光相迎,随即带着脸上突然之间涌上的不正常的红晕转过了头去,然后刻意忽略心中突然急促的心跳。
只是一个无意中对视的眼神而已,她居然开始介意了。
怎么会这样呢?
突然想起初见面的时候,她从房顶上探头出来找人接住她,一眼就看到了他,那种漠然的眼神和表情,却仿佛藏着让人无法轻易察觉的悲痛与寂寞,所以,她下意识地选择了他来接住她……
原来那个时候,就已经注意了呵……
“自从在六本木店遇到你,就像那春风吹进我心里,我要轻轻地告诉你,不要把我忘记……”微笑着轻轻哼起了歌,衣秀峰的脸上带着让人猜不透的表情。
“你在唱什么?”他偶尔也会听到她唱奇怪的歌,但是现在唱的这首却意外的温柔。
“没什么。”她大方一笑,尔雅极了。
那边厢,蒲生明男已经忍无可忍了,“我求求你,你放过我好不好?”
被哀哀恳求的少女却笑得异常灿烂,“可是奈美喜欢你啊。”“之前你不是喜欢汪船主?”蒲生明男几乎想抱着棉被去咬一咬了,“他就在那儿,你快点去找他吧。”
“之前是之前,现在奈美喜欢的是蒲生君啊。”少女娇羞地抬头看着他。
早知道……早知道他是绝对不会跟她说上半句话的!
有没有谁来救救他啊?
“可是我喜欢秀峰小姐,你死心吧!”他悍然拒绝。
“你说什么?”奈美尖叫起来,抓住他强迫他朝身后看去,“你看看美貌与我不相上下的老板娘和长相好看的汪船主是多么相称的一对,你居然要去破坏画面的和谐感,简直不可原谅!”
天啊,让他死了吧!
简直从来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女孩子!
“什么叫做我会破坏画面的和谐感?”蒲生明男咬牙切齿地开口。
“难道你没有自知之明吗?”少女毫不留情地打击他,“虽然我喜欢你,但是也不得不承认你没有汪船主好看。”说完话的少女长长地叹息,仿佛惋惜,又仿佛感叹。
蒲生明男磨着牙齿,“那你去找汪船主去吧!”
“可是现在奈美喜欢的是蒲生君啊。”问题终于再度绕了回来。
蒲生明男发狂了。
察觉到有人进店,衣秀峰忍着笑容站了起来,汪直回头看过去,一眼瞅见来人熟悉的样子,顿时站起身来,大步走了过去,“村上君,你终于来了!”
问题终于有解决的方法了。
“可是,我根本不认识这位小姐啊。”村上正雄一脸惊讶地开口。
奈美得意地眨着眼睛。
“你说什么?”众人一齐叫了起来。
村上正雄看着奈美,再看看另外三名他送来的舞姬,疑惑地抓着自己的头,“我送来是四个人没有错,但是我根本不认识这位小姐,失踪的是个叫小河智子的舞姬。”
“奈美……”其他人疑惑的眼神全部都给了站在一旁得意洋洋的少女,“你把小河智子弄到哪儿去了?”
“智子和她的心上人走了嘛。”抵受不住众人“关爱”眼神的奈美只好开口。
还好她没有杀人碎尸……
汪直看着村上正雄开口道:“村上君,你的好意,汪某就心领了,至于她们,你还是带回去吧。”
“可是……”村上正雄急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放心,之前答应你的事情我不会反悔的。”汪直淡淡开口。
“真的?”村上正雄惊喜交加,“那就多多拜托汪船主了。”
看着他带人走路,众人转身,目光盯住奈美。
“你到底是谁?”蒲生明男用力瞪她。
“我是奈美啊。”少女开始东遮西掩地回避问题。
“老实回答问题!”众人一起吼她。
“你们……你们……”少女的大眼里迅速冒出泪花,“你们欺负我!你们欺负我!”
店门再次被拉开了,陷入奈美逼供戏码的众人几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站在最外面的三四郎无意中一回头,顿时被吓了一跳,“松浦大人……”
众人立即回过头去,看着突然出现的人,奈美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顿时拔腿就跑,蒲生明男只用了两根手指头就把她抓了回来。
“奈美!”松浦隆信绷着脸喊住了任性的少女,“原来你躲到这里来了!”
少女满脸心虚不敢看他,而蒲生明男则笑眯眯地伸出另一只手,“松浦大人,好久不见了。”
事情终于真想大白了。
奈美,本名松浦奈美,是松浦隆信大人的亲妹妹,跷家后无意中遇到小河智子,于是就混进了村上正雄的“礼物”队里。
“可是奈美的性格和大人一点儿也不相像呢。”衣秀峰以扇遮面,掩唇轻笑。
松浦隆信满头黑线地狠狠瞪了奈美一眼,这个疯丫头的存在简直是给松浦家丢脸。
但是,“没想到蒲生君居然也是大人的人呢。”衣秀峰再次感叹,别有深意地看了蒲生明男一眼。
“难道这会有什么问题吗?”蒲生明男笑嘻嘻地凑了过来,转脸对松浦隆信开口,“大人,为了追求自己喜爱的女子而不辞而别的我,应该可以得到大人的原谅吧?”
松浦隆信的眼睛细不可察地眯了起来,“没关系的。”
“那么大人,可不可以麻烦你将奈美小姐带回去呢?”蒲生明男噙着笑意看了一眼奈美。
终于,他可以自噩梦中解脱了。
“我不要回去!”奈美坚决地抗议。
但是,少女的抗议最终在高不可攀的兄权下以失败的结局而告终。
“世界终于太平了。”六本木店内的人长长吁了一口气出来。
别后重逢的时候,即便是男人,也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傍晚,坐在院中树下的衣秀峰拿起横放在膝头的折扇,丢开尚未解开的棋局,看向飞奔过来的三四郎,“出了什么事?”
“外面来了好多人,他们朝六本木走过来了。”三四郎紧张地朝外一指。
衣秀峰眼前一亮,立即站起身来,“生意上门了,还不招呼客人?”
她走出门外,果然一群人正朝六本木方向走过来,她将店门推得更开一些,然后等那些人靠近。
为首的是一个长了张阳光笑脸的年轻人,二十岁上下,看起来是性格很开朗的人。
“请问……”衣秀峰开口询问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些人打断了。
“六本木,没错,就是这里。”某甲开口。
“船主真的是在这里吗?”某乙东张西望。
“笨!那个葡萄牙人说船主在这里的嘛。”某丙敲了某乙一记。
叽里呱啦。
眼看着面前的老板娘脸上的微笑似乎要僵住了,年轻人终于开口:“我们是来找汪船主的,请问他住在这里吗?”
“汪直?是的,他是住在这里。”衣秀峰一笑,回头对三四郎开口,“去通知汪船主,说他有朋友来了。”
那些人脸上立即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衣秀峰朝一边闪开,“诸位还是先请进吧。”
接到三四郎通知的汪直大步从房间走了出来,一颗心跳得激烈无比。
“这里。”衣秀峰看见他后立即朝他招手。
“干爹!”待客房内,年轻人看到他的身影出现的那一瞬间,立即冲出去朝他扑了上去,几乎哽咽起来。
衣秀峰愣了一下,干爹?
汪直的情绪也波动起来,伸手拍着他的肩,口中不停地说着话:“你们没事就好,你们没事就好。”
衣秀峰将他们朝房间里推去,一边悄悄对汪直开口:“我去帮他们准备晚饭,你们慢慢聊。”
汪直看着她对她点了点头,随即和那个年轻人走进了待客的房间。
房间里的人纷纷站起身来,一个个眼圈都有些泛红,“船主……”
汪直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有些话语仿佛堵在嗓子口一样,酸涩得让他说不出声来:“敖儿、何四叔、十七……你们都没事,太好了!”
“船主,见到你太好了!”众人脸上带着强撑出来的笑容,和他拍肩握手,一个个忍着不去想之前的辛苦。
“一路辛苦了。”汪直等他们平静下来,招呼他们坐下。
“还好,没什么辛苦的。”众人连忙回答,话音落后却一个个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沉默。
片刻后,汪直终于勉强开口:“烈港怎么样?”
汪敖,也就是刚才那个喊他干爹的年轻人抬起头低声开口:“全部……被烧毁了。”
“其他弟兄们呢?”汪直闭了下眼睛,再次开口。
“死于争斗中的大概有一小半,还有一些被官兵抓走了,剩下的我带着他们躲藏了一阵,知道干爹来到日本的消息后,我便让他们分批次地陆续赶来日本。”汪敖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放心,有扎比耶鲁照顾着,应该没有问题。”
“那就好。”汪直低低开口。
室内的人再次静了下来,过了片刻,长得犹如大熊也似体格的十七叫了起来:“船主,难道我们就这样算了?”
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建立的商业圈在一夕之间尽毁,熟悉的好友亲朋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
怎么能轻易忘记?朝廷为了阻止他们在海上做生意讨生活,硬要给他们安上海盗、勾结倭寇的罪名,然后打着正义的旗帜派兵来镇压。
可笑的海禁,禁的是什么谁不知道?不就是为了坐稳自己的江山,防止有建文帝的后裔来追讨前债吗?
官逼民反,为了生活,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活路,却偏偏有人要赶尽杀绝……
“船主,我们绝不能罢休,既然他们说我们是海盗,说我们勾结倭寇,我们索性就做海盗,带着人杀回去好了!”有人吼了出来。
汪直突然站起身来回踱步。
“船主!”有人跟着恳求,双眼早就被仇恨所蒙蔽了。
他终于开口:“不行。”
“为什么?”众人不解地叫了起来。
“因为,”他低低开口,“我们……只是商人,不是海盗。”
众人沉默了。
是的,他们……其实只愿意做商人。
他们这些人中,绝大部分都来自徽州,而徽州人,向来愿意以做商人致富而光耀门楣,从一开始跟着船主,他们愿望就很简单,做个简简单单的生意人,赚钱回家,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
但是……如果不是朝廷欺人太甚,他们怎么会想到做海盗?
难道死去的那些人就该白白地枉死吗?难道在朝廷那些高官眼中,身为“商人”的他们的性命,就那么低贱吗?
“但是难道就这么算了吗?”有人不服气地喊了起来。
“你以为凭我们的力量,可以和朝廷抗衡吗?”汪直的脸色太过平静,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如果我们去反抗,只会让更多无辜的人白白送死,所以我们的任务,不是去做海盗或者倭寇,而是好好地继续活下去,照顾好那些死去的人的妻子和他们幼小的儿女,帮他们赡养年迈的父母……”
众人终于平静了下来。
汪敖轻轻开口:“干爹,你都已经想好了,是吗?”
“日本是一块等待我们开发的自留地,而且他们这儿的银矿开采业也比较繁荣,扎比耶鲁说过,在葡萄牙人心中,日本就是一个白银的国度,而且日本的银价与我们国内银价相比要低得多,在质量上的提炼却又要好得多,再加上他们需要的东西很多都是我们以前做过的买卖,所以我想靠人脉打通以前的合作关系,让我们可以在这里继续做生意,好在那些熟人都还卖我的面子,而这边的人也希望靠我们给他们输入更多的商品……”他停下来,看一眼众人,“有没有信心,让我们一起,找回属于我们烈港?”
众人心中被莫名激昂的情绪所鼓动,立即大声地应道:“有!”
在这里,就让我们重新建设起属于我们的……烈港……
夕阳的余晖斜斜透过花纹精美斑驳的窗,洒下一地灿烂明黄,仿佛在昭示着,在这块土地上,将会有某个不人知的奇迹正在慢慢的形成,直至终于有一天,为所有的人震惊瞩目。
入夜了。
不知名的小虫子开始在草丛里吱吱地叫,走廊上隔一段距离便点着一盏萤黄的灯笼,微弱的光晕散开,渗出让人觉得温暖的热度,只是终究太过渺小,只会更加让人忧伤。
手中提着盏小小的灯笼,她穿过草丛,走近那个坐在树下一动不动的男人。
原本她已经要休息了,但是关店门的时候却无意中发现了某人坐在树下发呆的事实。
小小的橘黄的光靠近他,她站在了他的面前,“怎么还不去休息?”
他却慌乱地避开她手中的灯笼,生怕被她看到他此刻的狼狈。
意外地发现男人的脆弱的衣秀峰抱歉地移开灯笼,将它熄灭了事,然后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四周静寂得只能听到虫鸣声和彼此轻浅的呼吸声。
“说说话好吗?”她轻松地开口,“把你的故事说给我听听好不好?你也知道,我见识浅薄,很需要高人的指导。”
黑暗中,他无声地扬了下唇,“我的故事没什么好说的,很普通。”
“那、我来采访你好了。”她含笑开口。
“采访?”她又在说奇怪的词了。
“就是我问你答嘛。”她微笑开口。
“……好。”过了片刻,他才轻声开口。
“你的名字?”
“汪直,字五峰。”
“家居何处?”
“徽州歙县柘林。”这个他似乎对她说过了吧?
“以何为生?”
“做生意。”依稀察觉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不满地看了他眼,他连忙补充,“在海上,等于是违反大明律的行为。”
“可曾娶妻生子?”
“嗯。”应该算是有吧。
黑暗中,她僵了三秒。
“那现在他们人呢?”
“多年前就已经被我所牵累,为官兵所擒,遇害了。”
“对不起。”她向他开口道歉。
想一想也是,古代人结婚那么早,如今他都“这么大”年纪了,没有娶妻生子才奇怪呢。
“没关系。”
“为什么到日本来?”
“朝廷镇压,夜里派兵潜入烈港,我们没办法抵抗,只好逃到日本。”他淡淡开口。
衣秀峰禁不住懊恼地咬住自己的唇,怎么她似乎总是在揭别人伤疤?
“烈港?”
“是离舟山县城大概三十公里左右的港口,几乎算是我们第二个家了。”
“然后?”
“被烧了。”
“对不起。”又戳到他的伤心事了。
“已经是事实了。”他苦笑一声。
“你很难过?”她试探着去捋虎须。
“我难过的不是烈港被烧,毕竟它是死的,毁坏了,可以再重新建一个,但是……我没办法不去想我死去的那些弟兄们,他们也有深爱的妻子、年幼的儿女,白发垂垂的高堂,但是一夜之间,他们就失去了他……”他悔恨地将脸埋入掌心,感觉到有让人难为情的滚烫的液体渗出眼中,“我多希望死的会是我?”
如果他能够收手的话该多好?
是他领着这一群弟兄们风里来浪里走,但是他却没有办法再将他们完好地交到他们的家人手中……
甚至他常常会想,为什么他没有死掉?!
如果他死了,他就不必要再背着这么重的心理包袱,也不必再考虑别人感受……
一只温软的手突然悄悄爬上他的背,片刻后安抚地在他背上轻轻拍了起来,奇迹般地抚平他此刻的懊恼和悔恨,他突然低下身子,伏靠在她的膝上。
轻软的衣料熨帖着他的脸,身边安静的女子被他如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抓住。
“那不是你的错。”惊愕之后,她轻声开口。
伏在她膝上的男人在轻轻地颤抖,那种悲伤,让她几乎难以形容。
怪不得,初次见他,就见他一脸的漠然,原来那只是极力想要掩饰心中的悲伤而戴上的面具……
表面上那么坚强,但是内心却这么脆弱,真是矛盾的男人,从前种种印象几乎被全数推翻,只剩下了眼前这个拼命想掩饰住自己眼泪的男人。
“是我的错。”他固执地开口。
“那你要怎么办呢?”她轻轻抚上他刚毅的眉。
“我……我要还他们一个烈港,好好地照顾他们每一个人……”他低声开口。
“在日本?”她好奇地开口。
“是,在日本。”他的声音逐渐平稳起来。
看样子,已经开始逐渐恢复了。
“那你要好好加油哦。”她笑了起来。
加油?
“你总在说我听不懂的话。”他的唇无声上扬起来,虽然不懂,但是她想要表达的意思,他却清晰地明白。
“知道是什么意思就好了,听不懂又有什么关系?”她的笑声清脆如铃,微微的气息流转,让他情难自禁。
“刚才……”他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却又顿了下来,有些尴尬,脸是居然莫名地烧了起来。
黑暗中,他们都看不清楚彼此的样子,但是反而是这样,更能清晰地明白这一刻代表着什么。
不说话,周围静得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了一样。
两个人的呼吸仿佛都有些急促了,身侧更是敏锐地察觉到身边的人身体的微热感。
她蓦然站了起来,语气有点慌乱:“很晚了,回去休息吧。”
“……好。”听得出语气里带着点儿意犹未尽的不甘不愿。
她突然悄悄微笑,提起那盏已经熄灭的灯笼,“我要回去了。”
“……嗯。”还在犹豫中。
她又悄悄笑了,朝相反的方向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了下来,转身轻松地开口:“等你恢复正常了,再说某些话比较好吧。”
“啊?”听得出来他语气中的困惑。
她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走开了,留下那个还没反应过来的傻瓜。
她知道,从刚才那个时间起,有些事情就已经不一样了,而他,应该也明白。
那绝对不仅仅只是在他低落时的简单慰藉,还有一些东西,即便是努力忽视,也做不到视而不见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漠然的表情?他的有求必应?还是他宠溺似的弹上她的鼻子?奈美的误会?
果然,世界上的感情都是经不起推敲的,如果真的能够说得出来的话,那么人的感情就会变成冷冰冰的数据,毫无价值。
事情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按照汪直与葡萄牙商人们的约定,他会坐他们的船一起回去,以买办的方式帮葡萄牙人与明朝的商人们做生意,当然,在做生意的过程中,他会得到分红,以此来赚取他应得的那一份。
葡萄牙人要的就是汪直的人脉关系,如果以他的名义去找供货商的话,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当然,他们自己也能找到供货商,但是在价格和质量上是绝对没有汪直所给的价廉物美。
汪直自然也不傻,他知道葡萄牙人需要他的原因,所以在分成上,他要到五五分账的比例,并且要求葡萄牙人要保证他的安全。
至于他的熟人扎比耶鲁其实是西班牙人,本是受葡萄牙国王派遣而来传播天主教的,早些年与他颇有来往,后来他东渡日本传教,但是在萨摩一带的传教活动却一直不怎么顺利,正好现在遇到老朋友汪直,便跟随停在那儿的葡萄牙商船一起来到了肥前。
此刻他正在松浦津看着港口处的人来来回回地将一些箱子搬上他们的船,那是汪直要求的,借助葡萄牙商船顺便做日本人的生意。
他完全可以拒绝,但是他无法抵挡那些精美的东方商品的诱惑,所以五五也就五五了,虽然葡萄牙商人们一想起来就觉得心疼,但是汪是不能得罪的,他在这一行生意里,可是顶尖人选。
况且即便是五五分账,他们收购回来的商品也绝对能让国内的人满意,相信那些贵族会很满意他们带回去的东方刺绣和精致的瓷器等等商品,即便是国王看到了,也会喜欢上的。
等到这些货物上船后,他们的船将会扬帆启程,再次驶向马可·波罗的游记中记载的那个遍地黄金的国度。
不仅仅是那些商人,他也喜欢那个地方,这一点儿是毋庸置疑的。
随着汪直一行人慢慢走近港口的衣秀峰手中撑着一把月白纺绸的和伞,绣缀着红梅的图案,身上则是一件粉底缀雪见菊碎花图案的和服,脚下是与之相配的白袜木屐,头发束了起来,只在上面佩了上次那枝白玉簪,典型的日本女子造型。
其实她更怀念以前自己的衣服,但是拿来穿?算了,别吓人就好了。
现在他们已经很靠近港口了,朝前看的话,可以看到港口停泊的船上有很多人在忙碌。
“他们在做什么?”衣秀峰好奇地开口。
“是准备让我带回去做交换的商品财物。”汪直应了一声,抬头朝港口处看了一眼。
“很多嘛,你到底带了多少东西回去?”紧跟不放的蒲生明男插嘴说了一句。
“既然是做生意,当然是做大一点比较好,这次和葡萄牙人合作,路上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淡淡解释了一下,“况且,我必须要在很短的时间内脱离葡萄牙人。”
“过河拆桥?”对做生意一窍不通的蒲生明男再次多嘴。
“你懂什么?不知道不要乱说。”衣秀峰横了他一眼,“做生意自然要自己掌握住主宰权,如果一切都要依靠外人,那么你所得的将永远达不到你所想的,而且葡萄牙人的胃口也不小,你以为他们会愿意答应汪船主五五分账下去吗?”
“我怎么知道?”蒲生明男无奈地开口,一提到做生意的事,秀峰小姐就和他没话说,实在是让他郁闷死了。
衣秀峰抬头看向汪直,“这次应该会很顺利地回来吧?”
“嗯。”他抬头快速地看了她一眼,不自在地把视线移开了。“大概会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呢。”她微微叹了一下,看着他微笑,“路上小心。”
“我知道了,”他点头,“你也多多保重。”
“放心吧,我会保护秀峰小姐的。”蒲生明男拍着胸脯保证,脸上带着莫测的笑,意有所指地看向衣秀峰。
“算了吧,要你保护?我还怕你会监守自盗呢。”衣秀峰没好气地推开了他。
“秀峰小姐,即便是生米做成了熟饭,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蒲生明男再次粘了上来。
衣秀峰开始相信蒲生明男上辈子大概是属蟑螂的,打不死赶不走的那种。
“我……要走了。”看一眼泊在港口的那几艘船已经准备就绪,汪直终于再次开口。
“好,一路顺风。”她点头微笑。
汪直顿了一下,然后转身朝港口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那种心事重重的感觉几乎让她能清晰地感受到。
她突然喊住了他对他挥了下手,“早点回来,你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吗?”
汪直转身看着她,脸上带着惊讶犹豫的表情,看他那个样子,她又对他微微一笑,“你有话对我说对不对?”
那一刻,她笑靥如花,表情灵活生动,汪直终于垂首笑了一下,“是啊。”
再一次转身,他终于大步离开。
厚脸皮的某人终于以袖掩面,“太丢人了,干吗是我先等不及啊,我明明是小气又抠门的人,怎么会做这么赔本的买卖呢?人家还没表示呢,万一我赔了怎么办?”
但是能怎么办,赔了就只能认赔了,谁让她是主动开口的那一个呢?
果然她是做不来含蓄的古代女子的,稍微受到一点刺激,就原形毕露了。
六本木店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客来客往,却不会再有一住就是好多天的客人了,生意照常进行,三四郎照样很忙,岑夫子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吴婶不轻易下厨,下厨的话一定引来一片叫好之声,而矢吹和上杉则很尽责地做他们的门神。
至于老板娘,客人多的时候就现身出来晃一会儿,客人少的时候继续躲起来睡大觉,虽然每次总被蒲生明男骚扰到,但是,她睡得锲而不舍。
因为,无聊的时候实在太多了。
然后,某天。
老板娘又一次突然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三四郎忙不迭地跑上前去,“老板娘,今天不睡了?”
“换你被人不停地吵醒,你还能睡得下去吗?”含恨的眼睛气呼呼地瞪一眼骚扰她好眠的罪魁祸首,忍不住磨了磨牙。
“既然秀峰小姐你不睡了,不如我们出去散散步如何?”蒲生明男笑嘻嘻地开口。
“鬼才和你出去。”丢给他一个白眼,她懒洋洋地站在原地活动了一下手脚。
蒲生明男两只眼睛一直粘在她的身上,眉开眼笑的,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好笑的事情。
衣秀峰突然回头,“我最讨厌一个男人没事就笑了,一点儿也不严肃。”
“原来秀峰小姐喜欢严肃沉默的男人的,既然如此,蒲生明男理当立即为亲爱的秀峰小姐改变形象。”他跳了起来立即摆出了所谓的严肃的表情。
衣秀峰无奈地叹气,“我拜托你,想耍宝闪一边耍去。”
真是,严肃起来的蒲生明男居然一点儿都不像蒲生明男了,看起来好奇怪。
蒲生明男无奈地皱眉,但是随即又展眉一笑,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开口:“我的苦恋居然让秀峰小姐感觉不到诚意,实在是太悲哀的事情了。”
衣秀峰忍不住瞄他,有人这样自言自语的吗?声音大得唯恐别人听不到似的,“拜托,不要再开玩笑了。”
“秀峰小姐居然说我是在开玩笑,天啊,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做势哭天抢地。
衣秀峰终于笑了,“蒲生君,你这个人……如果不是针对我的话,还真是挺好玩的。”
根本就是负责插科打诨的超级笑星候选人才嘛。
最最难得的是,他脸皮够厚。
和某人截然不同。
“……那些官兵真是没用极了,哪里挡得住汪船主的船……”一阵隐约的声音传来,却因为中间夹杂了一个特殊的人名而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情不自禁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就是,这些官兵真是,存心挡住穷人们发财的道路,还有那些商人也真是笨,老老实实把东西交出来不就成了,非要闹到动手的地步!”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他们究竟在说什么见鬼的东西?
伸手“刷”的一下子拉开纸门,喝得热闹非凡的客人一下子愣住了,“老板娘,什么事?”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可以告诉我吗?”她皮笑肉不笑地走过去帮那人倒了杯酒。
“哦,你说刚才我们说的话啊,”其中一名客人开口,“是松浦港刚靠岸的船上的人告诉我们的,说汪船主和那群葡萄牙人在海上遇到了官兵,但是因为那群葡萄牙人身上带着火枪,所以没有吃亏,后来他们便悄悄上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入货时跟人发生了冲突,结果汪船主为了不辜负我们的重托,不得不以见血的方式完成了此次的买卖。”
“他杀人了?而且杀的还是正当的生意人?”衣秀峰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怎么会这样?
难道是因为……急功近利的原因吗?
明明走的时候还很正常,只想着一心把烈港重新建起来,但是现在却怎么会突然有人告诉她说他杀人了?
“怎么可能?”她皱着眉走出了那个房间,两只手下意识地拧扣在一起。
“怎么了?”蒲生明男疑惑地问她。
她伸手朝里一指,“把那个房间里客人全部赶走,而且告诉他们六本木不欢迎他们。”
蒲生明男的眼睛顿时瞠大,他没听错吧,她居然开始赶客人了?
她没有说话,也不再看他,突然风也似的跑回自己所住的木楼,把屋子里搁的一个上了锁的箱子打开,随即从最底层里取出了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之后,从里面取出了一件华丽精美的璎珞。
皱着眉接通了安置在璎珞上的小小通讯器,“嘀”的一声响之后,她迫不及待地对着璎珞开口:“千代,去帮我找历史上所有关于汪直这个人的资料,要快!”
璎珞上的一块异样的美玉发出了柔和浅淡的光,随即从里面传出一个细柔的带着笑意的声音:“衣大师,你终于想到和我们联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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