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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津堠东渡

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交托到另一个人的手中,代表着什么?

全然的信赖?

或者是其他?

但是那一日,他却确确实实地跟她说:“那么,我走之后,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你帮我处理了。”

她则一笑回答:“你是不是看中我的抠门了,相信我绝对不会让工匠们骗走你的钱敷衍了事?”

“是啊。”他笑得异常开心,结果换来她好一顿花拳绣腿。

……

想到这儿,她的微笑愈发明丽,琉璃色的眼瞳中散发的光彩让人惊艳至难以逼视,秋千架轻摆,七彩长裙随风簌簌飘动,迤逦流丽无比。

秋千架上的朝颜藤蔓已经全部清除掉了,在绳索上缠上了一层棉布,以免让粗糙的绳索磨伤皮肤,蒲生明男也是个有心人呢。

看一眼盘腿坐在一旁草地上的蒲生明男,她轻轻一笑,抛却刚见面时他的荒诞不经的举动不说,后来他倒是很少有什么令她生气的举动,这人……好养得很,一点儿都不用她操心。

自秋千架上下来,等着三四郎从走廊一晃而过的时候,她开口喊住了他:“三四郎,我等会儿要去五岛,店里的事就麻烦你们了。”

三四郎一听她这么说,脚下一绊,整个人顿时跟地板来了次亲密接触,随即他立马跳了起来,“老板娘,你怎么又去五岛?”

“那边比较忙嘛。”她理所当然地开口。

三四郎抚着自己的额头试图让她明白,“我知道那边比较忙,可是六本木才是你的店好不好?那边造房的事根本用不着你插手,汪船主自然会找人看着。”

“他找的可不就是我?而且他现在不在,我自然要帮他多照看一些。”她回答得更加理直气壮。

“但是……”三四郎还想再努力地说些什么。

衣秀峰却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那这样了,我去了,你记得跟厨房里说一下,中午的时候预备好饭菜,像前些天一样,然后叫矢吹或者上杉送到五岛。”

“……知道了。”三四郎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一边开始碎碎念,“老板娘难道是转性了,居然连可以帮她赚嫁妆钱的六本木都不要了,一门心思地跑去看人家造房子……”

“我也要去。”蒲生明男跟在衣秀峰笑眯眯地开口。

“你是想去拆房子吗?”她讥笑他。

“谁说的?”蒲生明男立即反驳。

“那是谁前两天把人家造房子的木料给一掌劈了?”衣秀峰斜着眼睛睨他。

蒲生明男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那不能怪我,谁让他们吹嘘自己的木料有多么结实,我只是想试试到底那木料有多结实嘛。”

“是啊,反正被列入黑名单的不是我。”她大肆嘲笑他,因为面前的这位老兄,被那些工匠们严令禁止他再靠近他们的木料。

“反正我要追随秀峰小姐的心意是不会改变的。”他点头,蛮认真的模样。

“只有一匹马。”她瞄一眼他,存心要他放弃。

“没关系,我正好可以和秀峰小姐共乘一骑。”蒲生明男笑眯眯,简直求之不得。

衣秀峰冷哼一声:“我可不愿意。”

“那可就由不得你了。”蒲生明男哈哈一笑,突然翻身上那匹已然等在店门口的马儿身上,随即伸手一带,衣秀峰只觉得身下一轻,已经被他抓上马背,被安置在他的身后,随即蒲生明男一打马身,马儿顿时朝前疾驰而去。

“放我下来!”她揪着他的衣服大喊。

“上得来可就下不去了!”自觉恶作剧成功的蒲生明男哈哈大笑。

马儿疾驰的速度很快,衣秀峰没奈何只好放弃了挣扎,用力抓住蒲生明男的衣服免得掉下马去。

突然想到那一日汪直带她上马的举动,此时回想起来却发现,明明是一样的举动,但是那时她却是乖乖地上了马,根本就没有想一脚把身旁这人踹下去的冲动。

可怜的蒲生明男,看来还真是没有戏可唱了。

因为她的心,早就不知不觉地偏向了另一方。

才短短数日而已,但这里的房屋规划却已经颇有成效了,五岛本来就住有人,如今他们要做的只是另外再盖些房屋以备需要,挡路的树已经砍伐掉,以便将道路打通,依据地势而挖的地基已经动工,各种木材原料更是陆续运往此处,工地上一片忙碌,但是大家却忙得各得其所,甚至还有人在哼着歌,把手中的活计做得像舞蹈动作般舒展。

“达达”的马蹄声响起,一看见一骑快马奔至,正在忙碌中的众人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待看清楚马上的是谁后,负责此次工程的安金师傅立即跳了起来,一边招呼人挡住那些木材原料,一边冲上前伸开手拦住那下马朝他们那边走过去的人,“你又来干什么?”

衣秀峰看一眼如临大敌般的安金师傅,再看一眼讪讪的不知道说什么话好的蒲生明男,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安金师傅,他这次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即便有衣小姐做保障,我们也不能小心地防备着,蒲生君可是个破坏之王,说不定不是出于他的本心,也会破坏到别的什么东西。”安金师傅一脸不信任他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表情仿佛在防小偷盗贼。

“我保证,我这次只看,绝对不动手行了吧。”蒲生明男颇不是滋味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蒲生君的话实在是不可靠,所以请远远地离开吧。”安金师傅见他不动,干脆直接赶人。

“秀峰小姐……”蒲生明男急忙向了求救。

“你还是在这儿看着马算了,可不要乱走动哦。”衣秀峰掩唇一笑,便不管他的死活了,自己则走过去看他们忙碌的成果。

安金师傅一边回头不放心地看着蒲生明男,一边跟着衣秀峰走了过去,“衣小姐,你可以请汪船主放心,老安金盖的房子,绝对没有问题。”

衣秀峰看着面前依然身体健康的老人,笑着开了口:“安金师傅做这行那么久,我们自然放心。”

安金师傅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可不以看一下你们画出来的房屋构建图纸?”她含笑开口。

“好。”安金师傅走到一边的建议工棚里把这次的房屋房屋构建图拿给她看。

她把图纸展开,看着上面详细的标准以及每一处都妥当仔细的笔法,心下顿时感叹起来:“怪不得安金师傅这么有名,只看图纸,就已经知道安金师傅做起事来有多么认真了。”

“本来就应该这样嘛。”安金师傅捋了下胡子,“做事情,自然还是认真一点好。”

衣秀峰笑着举了下手中的图纸,“可以让我带到那边看一下吗?在这里似乎会妨碍你们做事。”

安金师傅笑了,“不客气,衣小姐想看的话,就慢慢看吧,看好了还我就成。”

衣秀峰对他一笑,便带着图纸朝一边走了过去。

蒲生明男牵着马朝她走了过来,“你在看什么?”

“宋城的构造图。”她心不在焉地开口。

“宋城?”蒲生明男疑惑地反问她。

衣秀峰顿时一滞,糟糕,她怎么会这么回答?

蒲生明男见她不说话,随即又开口道:“其实宋城这名字也挺好听的,就叫它宋城也没有关系啊。”

衣秀峰尴尬地笑了一下,继续研究手里的图纸。

“这儿是什么?”蒲生明男好奇地在图纸偏上一角点了一下。

“这里是主城区。”她心不在焉地开口解释。

“那这里呢?”蒲生明男又指了一处询问。

“是商业街。”她看了一眼,然后开口回答。

“最外面这几圈呢?”蒲生明男继续追问。

“当然是城墙嘛。”她忍不住瞄他,看他像看外星人。

蒲生明男颓然放弃,“为什么我居然看不懂?”

衣秀峰忍不住笑,“如果你都懂了的话,那么安金师傅他们做什么呢?”

选择了地势较高的山坡找地方坐了下来,将图纸反复又看了好几遍,她开始忙碌起来。

“你在做什么?”蒲生明男好奇地开口。

“实物模型。”她正在整理收集来的可以做模型用的材料。

虽然不是读建筑出身,但是因为略有兴趣也曾研究过一段时间,所以稍微懂得那么一点点儿,她想把模型造出来看一看到底建成后的宋城是什么样子。

之前一不小心居然就把这个名字说了出来,实在是她太过疏忽了,若不是从资料上得知它的存在,她也不会如此慎重了。

“这种事情应该交由汪船主的人做吧,为什么秀峰小姐要如此认真呢?”被疏忽的蒲生明男疑惑地开口。

衣秀峰顿了一下,唇角突然掠过一丝笑意,随即低下头去,继续整理那些可以用做模型的材料。

蒲生明男的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她那个表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忍不住试探地开口:“不知道汪船主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不会用很长时间的,因为他得随时回来照顾这边的发展,因为,”她微微一笑,“这边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做。”

要想把宋城发展起来,务必要吸引更多的商家来此,而如何说服那些本来各自为营的商户加入,也只有靠他一一去说服。

他身上,就是有那种可以吸引同伴的力量。

“这边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蒲生明男皱眉开口,“不就是买买这个、卖卖那个的事情吗?看两次就学会了。”

“那以前让你到库房那边,怎么没见你学会什么,最后不是逃回来了?”衣秀峰忍不住取笑他。

“那是因为我对做生意没有兴趣,如果是我蒲生明男感兴趣的事情,我一定能学得会!”他立即毫不示弱地开口。

“跟你没共同语言,走开。”她对他挥手,示意他不要再聒噪。

看着她仿佛拨不出一丝心神来的专注模样,蒲生明男只好懒洋洋地衔着一根开着紫色小野花的草走开两步,坐在她附近的草地上四处观望。

因为所处的地方地势较高的原因,可以看得到远处的青山碧水,而近处则满眼绿意,树木茂盛,更别提不远处就是他一直追着不放的美丽女子。

为什么会从一开始就追着不放呢?

或许别人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是……每个人都是有秘密的不是吗?

而属于他的秘密,则是因为他的母亲,一个同样来自于大明朝的美丽而温柔的女子。

虽然因为母亲只是妾侍的身份而带给他的是别人甚至自己家人不屑的目光,但是他却为有着这样的母亲而自豪。

但是……那已经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母亲过世后,他选择离开了那个家,四处游荡,后来到肥前后觉得可以休息一阵子了,所以才到松浦隆信府上,希望暂时安定下来,没想到还不到两天,他就遇到了她。

那一刻,他的直觉就认定了她。

她异样的发音、与日本女子不同的梳妆方式是她让他注意到的地方,果然,他的判断没有错……

“喂!”被吓得朝后一仰的衣秀峰伸手撑住地,“你又发什么神经?没看到我正在忙吗?”

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再冲到她面前的蒲生明男笑嘻嘻地对上她明媚的大眼,“我喜欢你!”

“啊?”她眨了眨眼睛,完全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喜欢你!”看着她懵懂的目光,他只好叹口气再说一遍。伸手用力推开他,六本木老板娘难得的不好意思起来,“神经病!”

郁闷到极点的蒲生明男捶胸顿足地趴在草地上揪着草发泄,“啊啊啊!我明明是一腔真诚,居然被秀峰小姐批评为神经病!”说完后再次捶胸、顿足、扑倒揪草。

捏着一块方形小木块的衣秀峰禁不住发噱,无奈地摇头。

一颗心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让她无法专注于手中的事。

还真是羡慕蒲生明男这种单纯而直接的表白方式呢。

天色愈来愈黑,碧蓝的海面如今已经快被将至的夜色渲染成深沉的黑,疾驰的船队渐渐放慢了速度,看来少不得又要在海上度过一夜了。

昂首立于船头的汪直看着远方似明实暗的天际,半个朦胧的白月牙儿已经升上了空中,天空仅剩的一片如火烧般的霞光也已经渐渐转为墨蓝,颜色相接之处有似乎有微微的一线光明,几只海鸟依旧在海面上高高盘旋,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

海风温柔地拂过,带起潮湿而温暖的气息,同时拂过他身上的布衣。

船队已经在海上走了好几天了,再过一两日就可以靠岸了,等到这次买卖做完,他们就可以回去了。

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期盼着每一次归程的到来,那是因为……他总会想着,快一点儿回去的话,就可以见到她。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平缓的、温柔的、没有惊涛骇浪却拥有细水长流般感觉的陌生情感。

因为在她的面前软弱过,所以就自私地把自己的心交托到了她手中,这样的自己实在是很任性的人呢。

那么她呢?

她应该是愿意接受的吧……

“干爹!”汪敖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出了什么事?”他把散乱的思绪迅速收回,正色看向汪敖。“前面似乎有些不对劲。”汪敖把手中的西洋望远镜放到了他的手中。

汪直疑惑地拿起望远镜朝前方看去,顿时看到远方有好几艘大小不一的船泊在那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而且隐约似乎能看到跳动的点点火光,在此刻的天色映衬下更是清晰无比。

“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汪敖问了他一句。

他略略沉吟了一下,随即开口:“让兄弟们把家伙准备好,说不定会是倭寇,大家小心一点儿。”

“好!”汪敖立即点了下头,随即开始招呼众人做好准备,并要船队们坐好准备朝远处那些船靠了过去。

大船迅速靠近那片海域,还没来得及靠近那些船,就已经听到了嘈杂的吵闹声、兵器的撞击声,船上器物被毁坏的声音,汪直忍不住皱起了眉,下令船队自外圈包抄,向那些船只逼去。

被围在中间的是一艘商船,船首还挂着商号的名字,汪直带领的船队愈靠近,便愈能清晰地看到船上的激烈打斗状况,负伤的不在少数,而夹杂在其中的浪人更是在蓄意用手中的火把放火烧船。

果然是倭寇!

汪直的眼睛冷冷地眯了起来,扫了一眼此刻商船上的战况后,便立即开口:“敖儿,要弟兄们做好准备,每艘船上留下足够的人,其他人全部上那艘商船赶紧去救人!”

“知道了!”汪敖大声应了一声,随即吩咐了众人几句,船队便加速赶到那艘商船周围后停了下来,而汪敖也带领众人登上了商船加入了战圈之中。

“你们是谁?!”被汪敖拦截住的倭寇恼火起来,大声开口发问。

“找架就打架,废话少说!”汪敖哼了一声,下手毫不留情。

一时间刀来剑往,商船上得到救援的人错愕了片刻之后,发现来的人是友非敌,一个个顿时又来了精神,提着兵器再次加入战场中。

汪直依旧站在大船上没有动,视线却落在倭寇所乘的一艘船上,一片混乱当中,那艘船的船舱却一直紧闭着。

一定有古怪!

正准备移开视线,那艘他看了半天都没打开的船舱突然被人从里面拉开了,随即从里面走出了一个人。

虽然天色已暗,但是依旧看得出来那人年纪尚轻,皮肤白净,看起来如俊秀书生般风度翩翩。

徐海!

汪直勃然大怒:“明山,叫你的住手!”

徐海抬头一看,随即一笑,“我还道是谁,原来是汪叔。”

“叫他们住手!”汪直冷冷哼了一声。

“既然是汪叔开口,小侄自然从命!”他挥了下手,将那些浪人们住手回到他们自己的船上。

商船上的人莫名惊诧地看着这会儿帮他们、一会儿却又似乎和倭寇相熟的船队。

“明山,你走吧,这次的事就算了。”汪直再次开口,看了一眼那边商船上的人。

“汪叔,你也知道,我们辛苦了这么半天,怎么好入宝山而空手归呢。”徐海笑笑开口,眼睛缓缓将那艘商船来回打量了一遍。

“你是想在我面前继续刚才的事吗?”汪直冷冷地看着他,随即自家船队上只听得一阵轻响,徐海再看时,却见他船队上的人已经拿着一管黑漆漆的东西瞄准了他们。

“火绳枪?”他惊讶地看向那些黑漆漆的管状物。

汪直一笑,“现在,你还想要拿什么宝物吗?”

徐海收起了适才惊讶的神色,笑着开口:“既然汪叔这么说,小侄自然是速速离开了。”

对面船队上的人依旧拿持枪的手对准他们,徐海咬了咬牙,眼睛里掠过一闪而逝的怨毒之色,随即下令开船,迅速消失在众人面前,但是汪直却还是皱起了眉。

汪敖不解地开口:“你怎么了,干爹?”

他皱眉回答:“他们这么一去,必然不肯罢休,只怕会做出别的事情来弥补这一次的损失,恐怕还是会有人遭殃……”

“干爹,你不是想让我们追上去以绝后患吧,你管得也太多了,”汪敖不以为然地开口,“追杀倭寇是官兵们的责任,我们没那么多闲时间,再说了,难道干爹忘记烈港是被谁烧的了吗?”

汪直顿时觉得心下一阵刺痛,神色不由自主地黯淡了下去。

与那艘商船上的人互通过姓名,才知道这艘船上运的货物是杭州云锦坊的刺绣,而随船来的人,正是云锦坊的老板陆绩夫。

而陆绩夫得知眼前的人居然是众人皆知的“海盗王”兼倭寇头子汪直,禁不住将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好几遍,一边打量一边摇着头开口:“真是想不到、实在是太以意外了。”

眼前这被称为“海盗王”兼倭寇头子的男人,若是真的和倭寇勾结的话,又怎么会救他们于刚才的混战之中?

可想而知,朝廷的话果然不可全信,好歹他陆绩夫年轻时也是走南闯北之人,这点识人的功力却还是有的。

汪直倒没想那么多,见他一张脸上又是惊又是疑,只好提醒他:“陆老板,你还是赶紧包扎一下伤口吧。”

陆绩夫叹了口气,“见到汪船主,令老夫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百闻不如一见了。”

汪直笑了一下,示意汪敖把治疗外伤的金创药拿给他,同时开口询问:“陆老板既在杭州经商,又怎么会受困在这里?”

他这么一说,顿时再度勾起陆绩夫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还不是那些为官的仗势欺人。”

“哦?”汪直疑惑地挑了下眉。

陆绩夫这才将原委道出,原来是从京城来的某高官看上了云锦坊的绣品,便召他相见,委婉地开口索要,云锦坊素有盛名,他原本根本不想理会,但是那官员却以势压人,以封掉云锦坊为筹码让他自己选择,然后那官员便回京了,没奈何他只好亲自带着精选出的布料上京登门赔罪,但是又受不了车马劳碌,只好走水路上京,但是这才刚启程没两天,就被倭寇给盯上了。

“这狗官真是可恶!”汪敖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陆绩夫无奈摇头,“即便可恶,我们普通商人又能拿他如何,更别说他上头的人可是严阁老……”

忍不住叹了了口气,陆绩夫实在是遗憾自己为什么不再年轻二十岁,如今他年纪大了,总是有诸多顾虑。

“如今都是官官相卫,苦的却是咱们这些没权没势的人。”汪敖磨着牙恨恨地开口。

“若说我们,好歹不必担心三餐不继,真正苦的只怕是那些种地为生的老百姓吧!”汪直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世间谁最苦,还是百姓最苦!

江南地区改稻为桑的政策一出,百姓们赖以生存的土地顷刻间便被剥夺,失去了土地的百姓,还有活下去希望吗?

“不知道汪船主此次又是为何事呢?”陆绩夫感叹完毕,疑惑地抬头朝汪直看去。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眼前这人跟通缉犯似乎没什么区别吧?

汪直笑了起来,“陆老板既然知道我是谁,又怎么猜不出我来是所为何事呢?”

陆绩夫也笑了起来,“只是没想到汪船主果然是有胆有识而已。”

汪直淡淡一笑,“有胆有识倒说不上,只是手下这么多好兄弟,总得给他们找条活路。”

陆绩夫微微点了下头,突然开口:“不知道汪船主所做的买卖中,哪一桩最受欢迎?”

汪直开口道:“对于异国来说,自然是我国的丝绸、茶叶、瓷器最受欢迎。”

陆绩夫略一沉吟:“汪船主这么一说,老夫倒有个想法。”

“陆老板请说。”汪直看着他微微一笑。

“如果汪船主不嫌弃的话,老夫倒真想和汪船主你交个朋友,至于你说的丝绸、茶叶、瓷器等货物,我云锦坊出品的东西倒有一样符合要求,而且我也相信绝对能让汪船主你拿得出手。”陆绩夫笑着开口,心下却想着宁愿把云锦坊出的东西卖给他,也不愿意便宜了那狗官。

汪直一听心内顿时大喜,“如此甚好,陆老板你肯愿意交汪直做朋友,在下简直求之不得呢。”

陆绩夫也哈哈大笑了起来,“不知道汪船主要不要验验云锦坊的货物呢?”

汪直笑着应道:“如果陆老板你不嫌麻烦的话,我倒真想看看,毕竟云锦坊在杭州可是数一数二的大商家。”

陆绩夫为人倒也爽快,当下立即就喊人进来吩咐了几句,然后才看向汪直,“汪船主,请稍等。”

汪直笑着点了点头,“陆老板实在太客气了。”

不多一会儿,便有数人捧着托盘走进了舱房内,每个托盘内都放了一叠布料,陆绩夫又让人把舱房内的灯拿近,随即抖开一幅布料给汪直观看。

他手中的丝绸,像是一片云,又像是一渠水,仿佛有颜色,又像是没有颜色;仿佛有图案,又像是没有图案,如烟似雾的如梦般虚幻,却又是真实存在的。

“汪船主请看。”陆绩夫让人把烛台拿近了一些。

汪直凝目向那布料看去,只看见上面绣缀着无数花朵蜂蝶,蝴蝶的翅,蜜蜂的翼,都像是能从翼翅的这边透看见翼翅的那边,更难得的是每只蝴蝶、每只蜜蜂身上的花纹颜色细看都有不同,而且每一片翅、每一片翼飞张的幅度都不一样,却又都是实实在在地飞,绕着一朵朵尚未绽开的花蕾在飞。

将手中的丝绸交到一边的仆从手中,陆绩夫又抖开另外一匹绸缎。

依旧是绣缀着无数花朵蜂蝶,似乎根本就和上一匹没什么不同。

“好像差不多嘛。”汪敖疑惑地开口。

陆绩夫笑了,正想要说些什么,汪直却突然开口:“敖儿,不要乱说,你难道没有注意到比较起上一幅布料上绣的花蕾,这一幅的花瓣已经微微张开了吗?”

陆绩夫忍不住开口称赞:“汪船主果然细心。”

随手被抖开的第三幅布料上,蜂蝶环绕着怒放的花朵,几乎都能想象得到真实的场景是什么样子。

而第四幅,像是还有蝴蝶,像是还有蜜蜂,却已经不是蝴蝶和蜜蜂,而是纷纷飘零的花瓣。

汪敖疑惑地开口:“几乎是同样的花样,为什么要绣四幅?”

汪直笑了,“敖儿,你这就不懂了吧,这四幅图样明显可以看出是有时间上的顺序的。”

陆绩夫笑着点了点头,“汪船主说得没错,真正的贵人换了衣服是不愿意让人家一眼看出的,要仔细看才知道一天到底换了几次衣服,这才是贵人,第一幅布料,是早晨穿的,第二幅布料,则是上午穿的,第一幅布料则是中午穿的,最后一幅,则是晚会上穿的。”

“贵人们还真是会讲究。”汪敖忍不住嘀咕。

汪直却为之一叹,“云锦坊出品的东西,果然是名不虚传。”

陆绩夫笑着开口:“如何?汪船主若是喜欢的话,咱们这生意可是做定了,而且汪船主尽管放心,在我一定会以最优惠的价格达成和汪船主的买卖。”

汪直点头一笑,“那么,就这么说定了。”

“既然如此,我这船也不急着上京了,还是先和汪船主做了买卖再说,毕竟汪船主往来一次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陆绩夫笑着抚了下胡子,径直下了决定。

杭州城内,云锦坊门口。

朱漆大门外两边各站了一头石狮子,正门上黑底金字的招牌上赫然刻引上了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云锦坊。

不知道为什么,汪直突然想笑,他想到了六本木店的招牌,衣秀峰还真是不肯放过一点点儿小细节呢,连招牌也证明了她绝对不是日本本地人。

但是此刻明明正值晌午,云锦坊却意外地关闭着,刚刚赶回杭州的陆绩夫一脸疑惑地对上身后众人的眼神,随即皱着眉上前叫门。

过了片刻随即有人出来开门,那人一看见陆绩夫,顿时委屈地开口:“老爷,出大事了!”

陆绩夫被吓了一跳,一边招呼众人进门,一边追问那给他带路的下人,“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那个下人欲言又止,随即叹了口气,“老爷,你快点儿进去吧,夫人和少爷、少夫人都在客厅里呢。”

陆绩夫心下一慌,顿时脚下不稳,汪直连忙扶了他一把,他稳了下心神,随即投给他感激的一瞥。

院子里一片凌乱,更让人觉得莫名心惊,一行人匆匆赶到了客厅,客厅里陆绩夫的夫人陈氏和他的儿子陆纨、媳妇孟氏一脸愁色地正相对无言,听到门开的声音,随即抬头看过去,一眼看到陆绩夫熟悉的身影,他们顿时扑了过去,“老爷(爹),出大事了!”

陆绩夫看着他们脸上灰败的气息,不知道为什么却突然生出一股气力,定了定神后有条不紊地走过去招呼客人坐了下来,这才开口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夫人陈氏最先开口:“我们也不知道,上午的时候家里突然来了一群官兵,说是我们云锦坊以后召为官用,责令我们立即就搬出去,而且什么都不许带。”

陆纨紧接着开口:“而且云锦坊所有最近赶出的布料,已经被强制性地带走了。”

媳妇孟氏也急急开口:“云锦坊的织工绣女们也被他们赶走了。”

陆绩夫听完后颓然地朝后一靠,整张脸顿时刷白一片。

失去了云锦坊,他以后要靠何为生?夫人和他年纪已大,媳妇又怀有身孕……

陆纨再次开口:“后来我出去打探了一下消息,结果虽然没找到,但是,爹,我想这次的事估计跟上次那个京官脱离不了关系。”

又是那个混账狗官!

陆绩夫恨恨地一拍着桌子,“卑鄙!”

“老爷,我们现在怎么办?”夫人陈氏皱眉看着他,神色间更是无比担忧。

她当然不想把云锦坊拱手相让,但是对方是官家,他们却只是平头百姓,再怎么横,又有谁能横得过官家?

“跟那个狗官拼了!”陆纨冲动地站了起来。

媳妇孟氏急急拉住他的衣袍,“相公,不要冲动……”

陆绩夫皱眉瞪了儿子一眼,“看到没有,还没有你媳妇儿懂事!”

“那我们要怎么办?”陆纨反问他。

陆绩夫顿时也沉吟起来,说得也是,他能有什么办法?

对方有权有势,明显的仗势欺人,他除了屈服,能有什么办法?

“陆老板,听我一言可好?”一旁旁观多时的汪直终于开口,成功地吸引了陆家上下的注意力。

陆绩夫勉强一笑,“汪船主有话不妨直说。”

“他们既然要把云锦坊召为官用,但是却又矛盾地赶走了织工绣女,可想而知,这根本就是恶意地针对云锦坊来的,就是要陆老板你做不成生意。”汪直淡淡开口。

“那我该怎么办?云锦坊几乎是我半生的心血了。”陆绩夫顿时垮下了一张脸。

“既然他不让你在这里办云锦坊,陆老板难道你就不能换个地方吗?”汪直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笑了一笑。

陆绩夫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我可不认为,他能轻易放过我们。”

“那么,到一个他鞭长莫及的地方如何?”汪直含笑开口。

“鞭长莫及的地方?”陆绩夫疑惑地看向他。

汪直此时换上了认真的表情,郑重开口:“陆老板,我诚心邀请你到日本去,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陆绩夫还没回答,一旁的夫人陈氏、儿子陆纨、媳妇孟氏已经失口道:“日本?”

“我知道这对陆老板来说是个极其突然的提议,但是这个办法却并不是没有可行性的,至少在那里,我可以保证陆家绝对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而且,”他突然微微一笑,“我预备在那里建一个商业集中地,所以很需要像陆老板这样的商户加入其中,那么,如果陆老板决定到日本去的话,于你于我,都是一个很有利的决定。”

陆绩夫看着他沉吟起来:“商业集中地……”

“是的,”汪直点头一笑,“当然,我们本是初识,陆老板对我抱有戒心也是应该的,但是,我是诚心想帮助陆老板的。”

陆绩夫不好意思地开口:“汪船主说哪里的话,我只是在想到底应不应该去而已,毕竟要东渡日本,我们以前可从来没有想过……”

汪直又开口道:“而且,云锦坊的织工绣女们若是想要去的话,也可以一并带过去,这样的话,云锦坊就不会再遭受到无妄之灾,它最终将扎根在异国的土地上!”

听到他最后一句话,陆绩夫终于被彻底打动,他立时用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神色也变得坚定起来,“好,我们就东渡日本,到日本继续开我们的云锦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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