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松柏镇镇上,萧靖忽地在恒安客栈前停住脚步,道:“琳儿,你昨晚一夜没睡,身心很是倦怠,就在这里歇息下罢!”南宫琳追问道:“大胡子,那你呢?”萧靖道:“我去半闲庄找八思巴。”南宫琳道:“那我也去。”萧靖劝道:“此去危险重重。我尚且自顾不遐,哪有余力照顾你?”南宫琳噘着嘴道:“我能照顾好自己。”萧靖脸色一沉,道:“琳儿,听话!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南宫琳气呼呼地道:“谁是小孩子来着?你比我又能大多少了?”一句话尚未说完,眼中却早已泪光晶莹。
萧靖见她这般委屈,心中颇为难过,但又不得不狠下心肠,铁青着脸道:“你这小姑娘,性子怎地这么倔呢?”南宫琳哭嚷道:“是呀,我打小就性子倔。你管得着我么?”萧靖默然地看着她那张如雨后梨花般的泪脸,缓缓地道:“江湖险恶,不是你小姑娘家能待的地方。早点回终南山去罢!”说完,扭头就走。只听得南宫琳在身后大声地嚷道:“大胡子,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萧靖仰脸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长吁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行之不远,萧靖闻见酒香扑鼻袭来,抬眼一看,前面不远处便是松柏镇最好的酒店醉仙楼,这才想起,自己已很长时间没喝酒了,右手不由向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原来那羊皮袋子在萧靖先前坠崖时便已掉落江水。
萧靖摇头苦笑,掀开帘子闯进醉仙楼大堂。店伙见是萧靖,已先吃了一惊,忙道:“客官,打多少酒?”萧靖道:“给我上一坛状元红,再切三斤牛肉。”坐下不久,店伙便送上饭菜:“客官,你慢用!”萧靖手抚酒坛,呆呆出神,万般心绪一齐涌上心头,不由黯然神伤,眼中竟然滚出几滴泪水。旁侧桌子上,一个女子忽地低声道:“娘,你看那大汉哭了。”另外一个女子忙道:“柳娘,低头吃饭。别多管闲事!”
萧靖连忙抬袖拭去脸上泪花,寻声看去,只见东边墙角下,一桌坐了两人。正对着自己而坐的是一个少女,十八九岁年纪,容颜清雅秀丽,楚楚动人,穿淡黄缎子的绵袄,头上斜插一只凤头玉钗。另一个女子,年约四旬,容貌十分憔悴,穿灰色缎子的绵袄,坐在少女侧面。萧靖一见少女,惊为天人,心道:“天下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见萧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那少女脸上红晕阵阵,连忙低下头去。
忽听得马蹄声响,几骑马急奔而至,停在醉仙楼门口。店主躬身迎道:“几位军爷,请楼上坐!”只听得一人挥动马鞭,“啪”的一声,抽在店主身上,叱道:“废话!我们是坐楼下的主么?”说着翻身下马,“噔噔噔”闯上楼来。萧靖见是五名骁骑营元兵,眉头不由一皱,捧着酒坛“咕嘟嘟”喝了一大口。那对母女神色更是大变,低垂下脑袋,不敢再出声说话。那五名元兵,就近霸了一张大桌坐下,要了上好的酒菜,喝五叫六,喊起酒令来,倾刻间便将半坛烈酒喝下肚去。那对母女匆匆结了酒钱,低头便往外走。
蓦地,那少女一声惊叫:“娘!”萧靖推开酒坛一看,只见一名元兵扯住她的衣角,醉眼迷离地道:“宝贝,别走!陪爷们喝几杯。”那少女的母亲抢身拦在女儿面前,陪笑道:“军爷,我们娘俩还有急事,改天有空再陪军爷喝酒。”那名元兵把她使劲往外一攘,道:“你有事就快走!你闺女得留下伺候爷们。”那少女眼中泪光晶莹,道:“身在我大宋境内,你们怎能如此无礼?”那名元兵哈哈大笑道:“大宋,甚么狗屁大宋?只要草原雄鹰能飞到的地方,都属于成吉思汗的子孙。”使劲一拽,将那少女拉入怀中,端起满满一碗酒,道:“来,宝贝,喝!”那少女的母亲抢道:“军爷,柳娘不会喝酒,妾身代饮此杯。”那名元兵怒道:“老婆子,滚一边去!你再在这里聒噪,爷把你剁了!”端起酒碗便要灌那少女。那少女死命挣扎,哭叫道:“娘,救我!”那几名元兵哈哈大笑起来。
萧靖怒火中烧,单手托了酒坛,走到那几名元兵桌前,“砰”的一声,将酒坛掼在桌上。那几名元兵俱各吃了一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正要发怒。萧靖沉声道:“你们要真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就和我喝。你们喝一碗,我就陪着喝五碗。谁先喝倒,谁就是狗熊!”那五名元兵齐腾腾全站了起来,道:“好,有胆色,像我们蒙古汉子。来,小二,筛酒!”店伙拿过六只大碗,一一斟满了酒,然后退到一旁。萧靖首先端起一碗,道:“请!”那五名元兵互相使了个眼色,捧起各自面前酒碗,齐道:“请!”三巡酒下来,已先撩倒了四个元兵,剩下那个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摇摇晃晃地指着萧靖,赞道:“好酒量!比得上咱蒙古雄鹰真金太子。札木合万分钦佩!”身子一软,滑跌到桌下下面去了。
萧靖面不改色,回头对那少女说道:“姑娘,你们没事罢?”那少女欠身道了个万福,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小女子文嫣然,不敢请教大侠尊姓大名?”文母也连声道谢,拉着女儿的手,道:“我们还是快些走罢!”文嫣然却并不忙着走,只是把眼来看萧靖,乌黑有如点墨的眸子里,透着万般旖旎柔情。萧靖微微一笑,道:“在下姓萧名靖。二位一路小心!”
文嫣然跟着母亲出门而去,走到门口时,却忽地回首嫣然一笑。萧靖满脑子都是她的笑靥音容,不由呆呆出神,好半天才返过神来,文嫣然的身影却早已消失在外面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萧靖追出店来,举目四眺,哪里还有文嫣然的身影,仿佛便从人间蒸发了似的。那店主在身后怯怯地喊道:“萧大侠,你的酒钱?”萧靖哑然失笑,从怀里掏出一锭碎银子,随手向店家抛去。那店主哪里敢接,任那银子擦身而过,深深地嵌在身旁墙面上。那店主捉住银子的一个小角,双腿紧蹬着墙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拔将出来,却连银带人向后跌了出去。店中客人登时哄堂大笑。
萧靖继续前行,走了约半个时辰,来到半闲庄外,却见庄子早已被大火烧成灰烬,只剩几面断壁颓垣,矗立在夕风残照里。萧靖大惊失色,连忙向躺在路边搔虱挠痒的一个老乞丐打听。那老乞丐白眼朝天,未曾听见萧靖问话似的,自言自语道:“天道变了,天道变了,这江山不再是那江山了。”萧靖见他举止疯疯癫癫,知道问不出甚么所以然来,轻吁了一口气,转身待走,猛听得那老乞丐冷冷地道:“阁下昨晚干的好事!”萧靖吃了一惊,回身仔细打量那老乞丐,只见他裤管下摆空荡荡的在晚风中飘舞,双腿竟是齐膝而断,身上一袭破旧棉袄,满是补丁,腰间缠着数条麻布口袋。
萧靖数了一数,不多不少正好九条,心道:“丐帮中,仅有执法、传功、掌棒、掌钵四大长老,有资格佩带九条麻袋。执法、掌钵二位长老已在磨难滩遇难,而掌棒长老又是净衣派弟子,那么此人定然就是传功长老了。”不由肃然起敬,连忙躬身行了一礼,道:“晚辈萧靖见过丐帮传功长老。”那老乞丐哈哈大笑道:“萧少侠果然见识过人!老乞丐正是丐帮传功长老葛行空。”萧靖问道:“不知前辈可知晓元兵烧庄离去的个中缘由?”
葛行空叹道:“昨晚,你们闯庄救走无色大师等人,八思巴一怒之下,便灭了半闲庄慕氏满门,将庄子烧了,投临安而去。”萧靖惊道:“无色大师他们已被救走了?”葛行空道:“此地不是谈话之处。请萧少侠到鄙帮湖广分坛一叙!”萧靖拱手道:“麻烦葛长老在前带路。”葛行空左掌按地,身子借势弹起,头下脚上,倒立而起,道:“萧少侠,走罢!”双手连环交替,向前纵跃,每一下出去都是老远。萧靖武功颇有根底,再加上孔清觉所传内力,已然算得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初时还勉强跟得上葛行空,到得后来,已然遥遥落后。
萧靖跟着葛行空走街穿巷,出了小镇,再往前行了数里,最终来到一座破庙外。萧靖气喘吁吁地问道:“就是此处么?怎地不见一个人影?”葛行空道:“萧少侠进去便知。”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破庙。萧靖抬头一看,只见正殿内玉皇大帝神像残损不全,两廊神将仙家身上亦满是蛛网、灰尘。葛行空单掌着地,右手食、拇二指紧扣如环,敲了敲供桌下青石板,喏唱道:“飞雪连天射白鹿。”唱声甫歇,蓦地从青石板下传来一缕游丝般的声音,忽远忽近,低声应道:“笑书神侠倚碧鸳。”
猛听得玉皇大帝神像后轧轧声响,转出一道暗门,一个中年乞丐探出头来,见是葛行空,连忙施了一礼,道:“葛长老,你回来了。”葛行空点了点头,问道:“薛可成,帮主夫人和你家史堂主哪?”那中年乞丐薛可成毕恭毕敬地答道:“帮主夫人身子不太舒服,回后堂休息去了。史堂主正在大厅侯你老回来啦。”葛行空领着萧靖进了暗门,转过几条甬道,来到大厅前。
大厅门口,两个小乞丐正在赌钱,见葛行空二人过来,连忙起身行礼:“葛长老。”葛行空两眼翻白,鼻子里哼出一口冷气,径直闯了进去。大厅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听见说话声,起身迎了出来,大笑道:“葛长老,你可回来了。”咦,这位少侠是……”葛行空道:“这位是昨夜闯庄救人的萧靖萧少侠。”那老乞丐道:“萧少侠,老叫化子有失远迎,尚望见谅。快请上座!”萧靖抱拳道:“史堂主客气了。”三人分宾主坐下,早有小乞丐端上茶水来。
史堂主道:“萧少侠力战八思巴,神威盖世,老叫化子至今想来仍是钦佩得紧啊。”萧靖摇头苦笑道:“萧某昨夜无功而返,甚是惭愧。却不知是何人将史堂主救出缧绁?”史堂主道:“此事说来还多亏萧少侠你。昨天晚上,慕氏双侠趁你和少庄主拦住八思巴之机,杀奔地牢,劈断牢门大锁,将我等放了出去。此时,白莲教杜教主、泗水渔隐楚大侠、全真教苗道长等人,正好挖了一条地道进来,便将我们接应了出去。只可惜两位慕庄主拦在地牢门口,鏖战鞑子兵,最终为国捐身,少庄主也被八思巴抓去,而半闲庄上上下下百余口人皆遭屠杀。”
萧靖叹道:“原来却是如此。苗道长他们呢?”史堂主道:“他们赶去临安救少庄主去了。”萧靖起身道:“那萧某也不便久待,就此告辞。”史堂主道:“萧少侠,何不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行?”萧靖道:“我有一位朋友正在镇上等候。在下因此不便久留!”葛行空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强留了。老叫化子便送你一程。”萧靖道:“不敢劳动葛长老、史堂主大驾。萧某自去便是!”葛行空道:“那老叫化子就不远送了。萧少侠一路珍重。”萧靖道:“葛长老、史堂主,后会有期!”葛行空二人齐道:“后会有期!”
离了破庙,萧靖找到半闲庄外那对老夫妇,取回南宫琳和自己的随身衣物,然后快步赶到恒安客栈,进去一打听。那店主道:“琳儿姑娘独身一人,气冲冲地不知投哪里去了。”萧靖追问道:“她往哪个方向去的?”那店主指着路口,说了一席话。萧靖听罢,神色登时大变。欲知萧靖因何神色大变,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