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店主指着前方,道:“琳儿姑娘遥遥跟在一大队元兵后面,投东乡路去了。”萧靖问道:“不知此路通向何处?”那店主道:“通往临安。”萧靖心道:“糟了!那丫头肯定是追八思巴去了。”当下谢过店主,见天色已晚,不便赶路,就在客栈里歇息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萧靖便起床算结了房钱,到集市里买了一匹大宛良马,兼程赶往临安。
萧靖在路上行了数日,过谷城、襄阳、德安,经由武昌转道,溯江直下,沿途晓行夜宿,除了在襄阳吊祭郭靖夫妇外,未曾有半点耽搁。待进了池州界内时,已是农历五月,烈日当空,暑热难耐。
这日,萧靖一大早便爬起来赶路,走到晌午时分,已是人困马乏,便下马步行。萧靖牵着白马缓缓而行,走了四五里,遥见前面不远处林木间,露出凉亭一角,大喜过望,连忙飞奔了过去。那凉亭中却摆了个小茶摊,四五副桌椅,几个人正散坐着喝茶纳凉。萧靖将白马系在树身上,拭了拭脸上的汗水,缓步走上凉亭。卖茶的老汉吆喝道:“大汉,来碗茶水消暑罢!”萧靖见那茶水倒还干净,又兼自身饥渴难耐,便买了一碗绿茶,就糕点下着吃。萧靖坐在众人中间,抬眼看着凉亭外那轮骄阳,心中甚是烦躁。
一个高高瘦瘦的汉子抱怨道:“这鬼天气真是折磨人,才进五月,就这么大的太阳。老天爷可真不给咱好日子过!”身侧一个贼眉鼠眼的小老头,悄声道:“我听城隍庙的王道士说,这是江山易主之兆。”那高瘦汉子叹道:“听说早些时日,有人烧了伯颜老贼的粮船,鞑子兵因而退军三里,放松了攻城。却不知临安如今怎么样了?”一个扬州口音的布商愤然道:“还能怎样?谢太后和小皇帝都已率百官出城投降了。”萧靖吃了一惊,问道:“大叔,此话当真?”
那布商道:“在下刚从扬州探亲回来,是以得知此事。十日前,李庭芝将军便接到了谢太后的亲笔诏书,称‘今吾与嗣君,既已臣服,卿尚为谁守之?’,令李将军献城投降。李将军不肯辱节,亲手射杀来使,以表抗元之心。”那高瘦汉子道:“蒙古铁骑纵横天下,素无敌手,这赵宋江山只怕早晚不保,我们汉人也永无出头之日了。”众人皆低头哀哭不已。
猛听得一人冷冷地道:“堂堂八尺男儿,哭有甚么用?不想做鞑子的奴隶,就上阵杀鞑子去!”萧靖寻声向凉亭外看去,却见一个身穿灰色道袍,背上斜背松纹古剑,面色寒冷如霜的中年道姑,缓缓转过林子来。那高瘦汉子愠道:“老道姑,身为出家人,不好生待在观里修道,却出来到处撒野!莫不是想你的老相好了?”那中年道姑脸色一寒,冷冷地道:“你有胆再说一遍!”那高瘦汉子大笑道:“我纵然再说一遍,你又能拿我怎地,老道姑?”凉亭中,有几人附和着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未绝,萧靖只见眼前人影快闪如风,“啪啪”几声脆响,那几人已抚摩着火辣辣的双颊骇然退下。那高瘦汉子嘴里一甜,吐出口浓血,还带出两颗被虫蛀坏了的大门牙。萧靖见那道姑身法轻盈,招数精妙,心道:“这道姑武功了得,按其年岁推算,应该就是‘全真后七子’中的‘绝情子’尹剑秋。”那道姑冷冷道:“瘦猴儿,你还有胆再说一遍么?”那高瘦汉子虽然吃了亏,但骨头却挺硬,傲然地道:“你仗着自己有武功,就要逼迫人屈服你么?我巩信虽然为人粗鲁,却也曾追随郭大侠驻守襄阳,深知大丈夫威武不能屈之理。你要我向你低头,巩某断然做不到。”那道姑仰天大笑道:“好,好,好。”
巩信不知其意是善是恶,昂着头大叫道:“是杀是剐,悉听尊便。巩某若是皱了一下眉头,便算不得好汉。”那道姑徐徐地道:“贫道性情孤傲鲠直,从不向人讨好,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但我一生中最敬重的便是像你这种硬汉子了。你既有此般骨气,何不上阵为国杀敌?”巩信喟然叹道:“我也常怀此心,可惜就是没有门路引荐。”
萧靖微笑道:“巩兄弟,我曾有恩与文丞相,就为兄弟你做个引荐,何如?”巩信大喜道:“若能追随文丞相,巩某便是死也值了。只是……”萧靖知他心意,笑道:“我这里有文丞相所赠折扇一把,就送与兄弟你,做与文丞相见面的凭证。”巩信双手接过折扇,藏入怀中,向萧靖和那道姑抱拳告辞道:“二位再造之恩,巩某没齿难忘。他日若能逐除鞑子,复我中原,当登门道谢。后会有期!”大踏步而去。①
萧靖上前施了一礼,道:“前辈可是全真教‘绝情子’尹女侠?”那道姑奇道:“贫道正是尹剑秋。不知阁下有何见教?”萧靖道:“不知前辈这些时日可见过琳儿姑娘?”那道姑道:“我也正在找她哪!怎么?你认识琳丫头?”萧靖答道:“前些日子,琳儿姑娘本是和在下在一起,后因有些口角之争,负气离去。在下甚是担心。”尹剑秋愀然作色,道:“我说琳丫头为何不回终南山,原来却是与你这臭小子搅在一块儿。快说!你把琳丫头拐到哪里去了?”
萧靖忙道:“前辈,你误会了。在下与琳儿姑娘萍水相逢,因见她伶俐可爱,把她当妹子一般看待,怎扯得上男女私情?再说,在下家中已有妻儿,又怎会另结新欢哪?”尹剑秋怒道:“那琳丫头到哪里去了?”萧靖道:“在下确实不知。”见此人蛮横无理,心中不怏,道:“晚辈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告辞。”转身欲走。
尹剑秋冷冷道:“若不是作贼心虚,怎么见了贫道就要躲闪?给我老实留下罢!”斜身撩步,左手在身前轻掠,迳向萧靖后颈狠狠抓来。萧靖早有防备,侧头避开。尹剑秋恼怒成羞,化爪为掌,以孤雁单飞势,斜劈萧靖下肋。萧靖大喝一声:“恕晚辈无礼!”左掌从肋下穿出,霍霍生风,与她硬生生对了一掌。
尹剑秋向后疾退了数步,方才站稳身子,但右手已然麻痹,不能轻松动弹。萧靖因念及她是南宫琳的师尊,这掌只用了五分力,饶是如此,却也未曾料到自己的掌力如此雄横。尹剑秋口角津津流血,怒道:“臭小子,你带种!”萧靖正要解释,忽听金刃破风之声,眼见尹剑秋长剑倏然刺到,他右掌向上斜斜拍出,拦腰击中长剑剑刃,铮的一声,长剑应声断为两截。尹剑秋右手早已中伤,萧靖伸手在剑背上轻轻一搭,她便拿捏不住,手中断剑向上飞出,剑光映着日光,寒芒夺目。
萧靖抱拳道:“晚辈不得已方才出手,有得罪前辈之处,尚望见谅。”尹剑秋冷笑道:“贫道自终南山出道以来,从未曾有人胆敢断我的剑。臭小子,你是第一人!”脚尖向上轻撩,断剑霍然弹起,堪堪落回背上鞘中。萧靖道:“在下若非伤前辈手臂在先,断然是折不了前辈剑子的。”尹剑秋一摆手,昂然道:“输便是输,赢便是赢,你不必替贫道遮掩。贫道技不如人,输得自是心服口服!”话锋忽地一转,冷冷地道:“但你若是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就欺负琳丫头的话,贫道哪怕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和你纠缠到底。”萧靖忙道:“在下不敢。”尹剑秋点头道:“那就好!臭小子,他日终南山再见。告辞!”
萧靖目送尹剑秋扬长而去,心道:“这老道姑可真是位奇人!”走下凉亭,解了缰绳,翻身跨上白马,朝临安方向迤俪前行。日落时分,萧靖已行了两百多里,渐入荒郊野外,沿着山间小径逶迤而上,长草拂及马腹,骷髅白骨散处其间。萧靖感慨不已,心道:“刘秉忠师父挑灯夜读《左传》时,常常忍不住掩卷兴叹,一将功成万骨枯!如今干戈方起,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再得太平。”
萧靖仰天长叹,忽然瞧见前方林子上空升起了一束焰火,此时天色已昏,焰火是以格外醒目。萧靖认得是全真教的求助流星,心中微惊,忖道:“难道是那老道姑遇到了劲敌?”见山路难行,萧靖滚鞍下马,伏地凝听,依稀辨得有女子喝骂声,从左前方黑压压一片麻柳林中隐隐传出。
萧靖悄步向前摸索,走了十余丈,仍不见尹剑秋等人身影,不由焦急起来,飞身跃上树巅,放眼四眺,只见麻柳林深处茅草亭下,鹿一鸣右手把着个银色酒壶,自斟自酌,满脸尽是得意之色。一个青衣少女,粉颈低垂,如小猫般蜷缩在鹿一鸣怀里,瞧不清面目。另有四五个绝色侍女,或捶背揉胸,或摇扇斟茶,或清歌曼舞,在鹿一鸣前后左右服侍。尹剑秋离鹿一鸣等人仅数步之遥,却仿若未曾看见他们似的,在八九丈方圆内仗剑疾走,来回兜着圈子。
萧靖诧异之极,沉思了许久,方才领悟其中缘故。原来这片麻柳林看似平平无奇,实暗蕴奇门遁甲玄机,常人一旦身陷其中,非高手指点,三年五载也断然走不出阵来。尹剑秋向前发足狂奔,疾走了一气,歇下步来,似觉自己仍又回到了原地,不由怒气填膺,破口大骂:“鹿一鸣,冤有头,债有主。你我这二十多年的恩恩怨怨,贫道自要和你来个了断。你别难为孩子!”鹿一鸣冷笑道:“素心,你是在求我放了她么?”
尹剑秋沉声道:“贫道从不开口求人。鹿一鸣,你有种就站出来!”鹿一鸣仰天长笑,道:“出去?为甚么要出去?此处林木葱绿,花香鸟语,风景旖旎无边,如果不做点甚么来助兴,那就太可惜了。素心,你说哪!”尹剑秋怒道:“你若敢动她一根寒毛,贫道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断然饶不了你。”鹿一鸣狞笑道:“哪就看你能不能走出这片麻柳林呢?素心,你可真收了个好徒弟啊!啧啧,如此娇艳美丽、细腻嫩滑的小脸蛋,就连老夫这等阅尽天下绝色佳人的情场浪子见了,也忍不住想低头亲吻一下,何况他人乎?”尹剑秋厉声喝道:“鹿一鸣,你敢!”
鹿一鸣冷笑道:“你道我不敢?那老夫偏偏就要吻给你看!”尹剑秋语气忽地软了下去,柔声道:“鹿大哥,算贫道求你了。你放过这孩子罢!”鹿一鸣哈哈大笑道:“尹素心,你终于还是肯低下头求我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尹剑秋抑制住满腔的怒气,一字一句地道:“你到底要贫道怎么做,才肯放过她?”鹿一鸣沧然道:“老夫为了你,落到如今这等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处境。直到此时此刻,你却还不知道我的心意么?”
尹剑秋徐徐道:“贫道又不是铁石心肠,岂不明白你的心思?可你自己有没有静下心来好生想过,这么些年,你对我念念不舍,死命纠缠,到底是为了甚么?其实,你心中早已不爱我了,只是因为我从不遂你的心愿,你才始终耿耿于怀,无法忘却。你要的不就是我尹剑秋向你低头臣服么?”鹿一鸣怒不可遏,气呼呼地嚷道:“你胡说!我心中自始至终只爱你一人。”
尹剑秋淡淡地道:“既然你执意这么认为,那贫道就成全你的心愿,跟你走便是。你放了琳丫头罢!”萧靖悚然一惊,心道:“难道鹿一鸣搂着的那女子就是琳儿?”鹿一鸣冷笑道:“尹素心,老夫凭甚么相信你?”右手猛地一使力,缓缓摊开手来,掌中那只银色酒杯,已然被深深捏陷了几寸进去。尹剑秋道:“贫道向天发个毒誓。”鹿一鸣哼道:“老夫从不信甚么因果报应。你若要我相信你,除非自废武功。当年,老夫为了见你一面,硬闯全真教山门,被‘神雕侠’杨过废了武功。这笔债也应该由你来偿还!”尹剑秋紧咬下唇,恨恨地道:“好,一言为定。”
萧靖暗中记牢麻柳林中一应路径,大声叫道:“尹前辈,不要听信那老怪物的妖言!”纵身下树,径直向尹剑秋那方奔去。岂料一入麻柳林中,眼前风景陡变,只奔出七八丈远,立时就迷失了方向。萧靖左顾右盼,只见东南西北四面均是黑压压一大片麻柳树,此时夜暮低垂,天色黯淡,四散在乱草丛中的尸骸,发出森森的鬼气来,饶是萧靖艺高胆大,见了也暗自心寒。萧靖在阵中乱走了一气,不见鹿一鸣等人踪影,焦燥起来,飞身跃上身侧大树,四下里眺望,远远近近一片迷蒙,辨不清东南西北。
鹿一鸣仰天长笑:“臭小子,你纵然就是生了风雷双翅,也飞不出我这天门阵。”又冷冷地道:“尹素心,你还不自废武功!莫非要我将你徒儿全身摸遍了才肯么?”尹剑秋急道:“不要!”剑诀回引,一招“白虹经天”,剑锋平平掠出,将自己两腕经脉一齐挑断。
尹剑秋恨恨地道:“鹿一鸣,我已按你的要求做了。你还不放人?”鹿一鸣呷了一口酒,悠悠然地道:“老夫为了见你,七闯终南山重阳宫,你也须跪下来向我磕七个响头,这笔债才能算了解。”尹剑秋怒气填膺,愤然道:“鹿一鸣,你言而无信!”鹿一鸣冷冷地道:“尹素心,你磕,还是不磕?”尹剑秋咬破了下唇,两腿一软,跪将下去,重重地磕了七个响头。磕罢,尹剑秋柳眉倒竖,怒叱道:“鹿一鸣,你还想食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