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万物之一原,则理同而气异;观万物之异体,则气犹相近而理绝不同。或问:「理同而气异,此一句是说方才付与万物之初。以其天命流行只是一般,故理同;以其二五之气有清浊纯驳,故气异。下句是就万物已得之后说。以其虽有清浊之不同,而同此二五之气,故气相近;以其昏明开塞之甚远,故理绝不同。《中庸》是论其方付之初,《集注》是看其已得之后。」曰:「气相近,如知寒暖,识饥饱,好生恶死,趋利避害人与物都一般。理不同,如蜂蚁之君臣,只是他义上有一点子明;虎狼之父子,只是他仁上有一点子明;其它更推不去。恰似镜子,其它处都暗了,中间只有一点子明。大凡物事,禀得一边重,便占了其它的,如慈爱之人少断制,断制之人多残忍。盖仁多便遮了那义,义多便遮了那仁。」问:「所以妇人临事多怕,亦是气偏了﹖」曰:「妇人之仁,只流从爱上去底。」
(梓材谨案:洲原本此下有一条,移入《吕范诸儒学案》蓝田传后。)
问:「枯槁之物亦有性,是如何﹖」曰:「枯槁之物,谓之无生意则可,谓之无生理则不可。如朽木无所用,止可付之爨,是无生意矣。然烧甚么木则是甚么气,亦各不同,这是理元如此。且如大黄、附子,亦是枯槁,然大黄不可为附子,附子不可为大黄。一草一木,皆天地和平之气。」问:「动物有知,植物无知,何也﹖」曰:「动物有血气,故能知;植物虽不可言知,然一般生意,亦可默见。若戕贼之,便枯悴,不复悦泽,亦似有知者。尝观一般花树,朝日照曜之时,欣欣向荣,有这生意,皮包不住,自迸出来。若枯枝老叶,便觉憔悴,盖气行已过也。」问:「此处见得仁意否﹖」曰:「只看戕贼之便雕悴,亦是义底意思。」
百家谨案:泰西人分人物三等:人为万物之首,有灵魂;动物能食色,有觉魂;草木无知,有生魂。颇谛当。
或问:「气禀有清浊不同﹖」曰:「气禀之殊,其类不一,非但清烛二字而已。今人有聪明、事事晓者,其气清矣,而所为未必皆中于理,是其气不醇也。有谨厚忠信者,其气醇矣,而所知未必皆达于理,则是其气不清也。推此求之,可见。」
性者心之理,情者心之动,才便是那情之会恁地者。情与才绝相近,但情是遇物而发,路陌曲折,恁地去底;才是那会如此底。要之,千头万绪,皆是从心上来。
又问:「如此,则才与心之用相类﹖」曰:「才是心之力,是有气力去做底;心是管摄主宰者,此心之所以为大也。心,譬水也;性,水之理也。性所以立乎水之静,情所以行乎水之动,欲则水之流而至于滥也。才者水之气力,所以能流者;然其流有急有缓,则是才之不同。伊川谓『性禀于天,才禀于气』是也。」
动静、真伪、善恶,皆对而言之,是世之所谓动静、真伪、善恶,非性之所谓动静、真伪、善恶也。惟求静于未始有动之先,而性之静可见矣;求真于未始有伪之先,而性之真可见矣;求善于未始有恶之先,而性之善可见矣。
又曰:天下之理,无异道也;天下之人,无异性也。性惟其不可见,孟子始以「善」形之。惟能自性而观,则其故可求;苟自善而观,则理一而见二。
问:「心是知觉,性是理,心与理如何得贯通为一﹖」曰:「不须去着贯通,本来贯通。」「如何本来贯通﹖」曰:「理无心,则无着处。」
所见者心之理,能觉者气之灵。
(梓材谨案:此下有「发明心字曰一言以蔽之」至「仁则生矣」三十八字,盖洲案语,然与后「问觉是人之本心」条「心」字以下复,删之。)
知觉从君臣父子处,便是道心。
有道理底人心,便是道心。
饥欲食,渴欲饮者,人心也;得饮食之正者,道心也。须是一心只在道上,少间那人心自降伏得不见了。人心与道心为一,恰似无了那人心相似,只是要得道心纯一,道心都发见在那人心上。
问:「形体之动,与心相关否﹖」曰:「岂不相关。自是心使他动。」曰:「喜怒哀乐未发之前,形体亦有运动,耳目亦有视听,此是心已发抑未发﹖」曰:「喜怒哀乐未发,又是一般。然视听言动,亦是心向那里。若形体之行动心都不知,便是心不在。行动都没理会了,说甚未发!未发不是漠然全不省,亦常醒在这里,不恁地困。心无间于已发未发,彻头彻尾都是,那处截做已发未发﹖如放僻邪侈,此心亦在,不可谓非心。」
问:「人心形而上下如何﹖」曰:「如肺肝五脏之心,却是实有一物。若今学者所论操舍存亡之心,则自是神明不测。故五脏之心受病,则可用药补之,这个心则非菖蒲、茯苓所可补也。」问:「如此,则心之理乃是形而上否。」曰:「心比性则微有,比气则自然又灵。」
问:「先生尝言心不是这一块。义刚窃谓满体皆心也,此特其枢纽尔。」曰:「不然。此非心也,乃心神明升降之舍。人有病心者,乃其舍不宁也。凡五脏皆然。心岂无运用,须常在躯之内,譬如此建阳县知县,须常在衙里,始管得这一县也。」义刚曰:「然则程子言『心要在腔子里』,谓当在舍之内,而不当在舍之外邪﹖」曰:「不必如此。若言心,不可在脚上,又不可在手上,只得在这些子上也。性犹太极也,心犹阴阳也。太极只在阴阳之中,非能离阴阳也。然至论太极自是太极,阴阳自是阴阳,惟性与心亦然。所谓一而二、二而一也。」
心,主宰之谓也。动静皆主宰,非是静时无所用,及至动时方有主宰也。言主宰,则混然体统,自在其中。心统摄性情,非儱侗与性情为一物而不分别也。
问:「意是心之运用处,是发处﹖」曰:「运用是发了。」问:「情亦是发处,何以别﹖」曰:「情是性之发。情是发出恁地,意是主张要恁地。如爱那物是情,所以去爱那物是意。情如舟车,意如人去使那舟车一般。」
未动而能动者,理也;未动而欲动者,意也。
心之所谓之志,日之所谓之时。志字从之从心,时字从之从日,如日在午时,在寅时,制字之义由此。志是心之所之,一直去底;意又是志之经营往来底,是那志底脚。凡营为、谋度、往来,皆意也,所以横渠云「志公而意私」。
百家谨案:意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其直遂不可揜,故曰诚。若经营往来,是好色有不好,恶臭有不恶之意矣。所患不诚者,谓其欺也。欺则谓人不已知而可己欺也,究之揜不善而着善。亦知人有不可欺,故揜之;又谓人能已欺,故着之;总是知不致,故不诚耳。不诚意,谓不着实去正心上用,故曰「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横渠「志公而意私」,似未安。
问:「知与思,于人身最紧要﹖」曰:「然。二者也只是一事。知如手相似,思是交这手去做事也。思所以用夫知也。」
性只是理,情是流去运用处。心之知觉,即所以具此理而行此情者也。具此理而觉其为是非者,是心也。此处分别,只在毫厘之间。精以察之,乃可见尔。
心、性、理,拈着一个,则都贯串,惟观其所指处轻重如何。「养心莫善于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存虽指理言,然心自在其中。「操则存」,此存虽指心言,然理自在其中。
公不可谓之仁,但公而无私便是仁;敬不可谓之中,但敬而无失便是中。
无私以间之则公,公则仁。譬如水,若些子碍,便成两截。须是打并了障塞,便滔滔流去。
「心之德」是统言,「爱之理」是就仁义礼智上分说,如义便是宜之理,礼便是别之理,智便是知之理。但会得爱之理,便理会得心之德。又曰:爱虽是情,爱之理是仁也。仁者爱之理,爱者仁之事;仁者爱之体,爱者仁之用。爱是个动物事,仁是个静物事。理便是性,缘里面有这爱之理,所以发出来无不爱。程子曰:「心如谷种,其生之性乃仁也。」生之性便是爱之理。
因举天地万物同体之意,极问其理。曰:「须是近里着身推究,未干天地万物也。须知所谓心之德者,即程先生所谓谷种之说;爱之理者,则正为仁是未发之爱,爱是已发之仁尔。只以此意推之,不须外边添入道理。若于此处认得仁字,即不妨与天地万物同体。若不会得,便将天地万物同体为仁,却转无交涉矣。孔门之教,说许多仁,却未曾有定说出。盖此理真是难言,若立下一个定说,便该括不尽。且直于自家身分上体究,久之自然通达。程子谓四德之『元』犹五常之『仁』,偏言则一事,专言则包四者。须是统看仁如何却包得数者,又却分看义礼智如何亦谓之仁。大抵于仁上见得尽,须知发于刚果处亦是仁,发于辞逊、是非亦是仁。且款曲研究,识尽全体。正犹观山,所谓『横看成岭,直看成峰』。若自家见他不尽,初谓只是一岭,及少时又见一峰出来,便是未曾尽见全山,到底无定据也。」
以生字说仁,生自是上一节事,当求天地生我底意,而今须要自体认得。试自看一个物,坚硬如顽石,成甚物事,此便是不仁。「蔼乎若春阳之温,盎乎若醴酒之醇」,此是形容仁底意思。
或问:「存得此心便是仁﹖」曰:「且要存得此心,不为私欲所胜。遇事每每着精神照管,为可随物流去,须要紧紧守着。若常存得此心,应事接物虽不中,不远。思虑纷扰于中,都是不能存此心。此心不存,合视处也不知视,合听处也不知听。」或问。「莫在于敬否﹖」曰:「敬非别是一事,常唤醒此心便是。人每日只鹘鹘突突过了,心都不曾收拾得在里面。」又曰:「仁虽是有刚直意,毕竟本是个温和之物,但出来发用时有许多般,须得是非、辞逊、断制三者,方成仁之事。及至事定,三者各退,仁仍旧温和,缘是他本性如此。人但见有是非、节文、断制,却谓是仁之本意,则非也。春本温和,故能生物,所以说仁为春。」
仁义互为体用动静。仁之体本静,而其用则流行不穷;义之体本动,而其体则各止其所。
先生答叔重疑问曰:「仁体刚而用柔,义体柔而用刚。」广请曰:「自太极之动言之,则仁为刚而义为柔;自一物中阴阳言之,则仁之用柔,义之用刚。」曰:「也是如此。仁便有个流动发越之义,然其用则慈柔;义便有个商量从宜之义,然其用则决裂。寻常人施恩惠底心便发得易,当刑杀时此心便疑,可见仁属阳属刚,义属阴属柔。」直卿云:「只将收敛二字看,便见喜则舒,怒则敛。」
礼者仁之发,智者义之藏。且以人之资质言之,温厚者多谦逊,通晓者多刻剥。
义之严肃,即是仁底收敛。
仁礼属阳属健,义智属阴属顺。问:「义则截然有定分、有收敛底意思,自是属阴顺。不知智如何解﹖」曰:「智更是截然,更是收敛。如知得是知得非,知得便了,更无作用,不似仁义礼三者有作用。智只是知得了,便交付恻隐、羞恶、辞逊三者,他那个更收敛得快。」
问。「仁是天地之生气,义、礼、智又于其中分别。然其初只是生气,故为全体﹖」曰:「然。」问:「肃杀之气亦只是生气﹖」曰:「不是二物,只是收敛。春夏秋冬亦只是一气。」又曰:「若晓得此理,便见得克己复礼,私欲尽去,便纯是温和冲粹之气,乃天地生物之心。其余人所以未仁者,只是中心未有此气象。」问:「向闻先生语吾学者,五行不是相生,合下有时都有,如何﹖」曰:「此难说。然会得底便自然不相悖,唤做一齐有也得,唤做相生也得。便虽不是相生,他气亦自相灌注。如人五脏,固不曾有先后,但其灌时自有次序。」久之,又曰:「仁字如人酿酒,酒方微发时便是义,到得成酒后却只与水一般,便是智。又如一日之间,早间天气清明便是仁,午间极热时便是礼,晚下渐凉便是义,夜半全然收敛,无些形时便是智。只如此看,甚分明。」
「天理之浑然」,既谓之理,则便是个有条理底名字,故其中所谓仁义礼智四者合下便各有一个道理,不相混杂。以其未发,莫见端绪,不可以一理名,是以谓之浑然,非是浑然里面都无分别,而仁义礼智却是后来旋次生出四件有形有状之物也。须知天理只是仁义礼智之总名,仁义礼智便是天理之件数。
性是太极浑然之体,本不可以名字言,但其中含具万理,而纲领之大者有四,故命之曰仁义礼智。孔门未尝备言,至孟子而始备言之者,盖孔子时性善之理素明,虽不详着其条而说自具;至孟子时,异端起,往往以性为不善,孟子思有以明之,于是别而言之。盖四端之未发也,虽寂然不动,而其中自有条理,自有间架,不是儱侗都无一物,所以外边纔感,中间便应。如赤子入井之事感,则仁之理便应,而恻隐之心于是乎形;如过朝过庙之事感,则礼之理便应,而恭敬之心于是乎形。盖由其中众理浑具,各各分明,故外边所过,随感而应,所以四端之发,各有面貌之不同。是以孟子析而为四,以示学者,使知浑然全体之中而灿然有条若此,则性之善可知矣。然四端之未发也,所谓浑然全体,无声臭之可言,无形象之可见,何以知其灿然有条如此﹖盖是理之可验,乃依然就他发处验得。凡物必有本根。性之理虽无形,而端的之发最可验,故由其恻隐所以必知其有仁,由其羞恶所以必知其有义,由其恭敬所以必知其有礼,由其是非所以必知其有智。使其本无是理于内,则何以有是端于外﹖由其有是端于外,所以必知其有是理于内,而不可诬也。故孟子言:「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是则孟子之言性善,盖亦溯其情而逆知之尔。
(梓材谨案:此条录自《文集》《答陈器之书》,其全篇戴《木钟学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