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说「所以为性者五,而今之言性者皆杂佛、老而言之,所以不能不异」,在诸子中最为近理。盖如吾儒之言,则性之本体便只是仁义礼智之实。如老、佛之言,则先有个虚空底性,后方旋生此四者出来;不然,亦说性是一个虚空底物,里面包得四者。今人却为不曾晓得自家道理,只见得他说得熟,故如此不能无疑。又纔见说四者为性之体,便疑实有此四块之物磊块其间,皆是错看了也。须知性之为体,不离此四者,而四者又非有形象方所,可撮可摩也;但于浑然一理之中,识得个意思情状,似有界限,而实非有墙壁遮拦分别处也。然此处极难言,故孟子亦只于发处言之,如言「四端」,又言「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之类,是于发处教人识取。不是本体中元来有此,如何用处发得此物出来﹖但本体无着摸处,故只可于用处看,便省力尔!
(梓材谨案:此条录自《文集》《答林德久书》。)
仁只是一个理,理举着便无欠缺,但如言着仁则都在仁上,言着诚则都在诚上,言着忠恕则都在忠恕上,言着忠信则都在忠信上。只为只是这个道理,自然血脉贯通。体是这个道理,用是他用处。如耳听目视,自然如此,理也;开眼看物,着耳听声,便是用。江西人说个虚空底体,涉事物便唤做用。
书不记,熟读可记;义不精,细思可精。惟有志不立,直是无着力处。只如而今,贪利禄而不贪道义,要作贵人而不要作好人,皆是志不立之病。直须反复思量,究见病痛起处,勇猛奋跃,不复作此等人,一跃跃出,见得圣贤所说千言万语,都无一事不是实语,方始立得此志。就此积累工夫,迤逦向上去,大有事在。
(梓材谨案:此条录自《文集》《沧洲精舍又谕学者》。)
直须拌擞精神,莫要昏钝,如救火治病然,岂可悠悠岁月!
学者只是不为己,故日间此心安顿在义理上时少,安顿在闲事上时多,于义理却生于闲事却熟。
学者须是熟。熟时一唤便在目前,不熟时须着旋思索,到思索得来,意思已不如初了。
学问须是大进一番,方始有益。若能于一处大处攻得破,见那许多零碎只是这一个道理,方是快活。然零碎底非是不当理会,但大处攻不破,纵零碎理会得些少,终不快活。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只缘他大处看得分晓。今且道他那大底是甚物事﹖天下只有一个道理,学只要理会得这一个道理。这里纔通,则天理人欲、义利、公私、善恶之辨,莫不皆通。
或问:「气质之偏,如何救得﹖」曰:「纔说偏了,又着一个物事去救他偏,越见不平正了,越讨头不见。要紧只是看教大底道理分明,偏处自见得。如暗室求物,把火来便照见;若只管去摸索,费尽心力,只是摸索不见。若见得大底道理分明,有病痛处也自会变移,不自知,不消得费力。」
为学,必须于平日气禀姿质上验之,如滞固者疏通,顾虑者坦荡,智巧者易直。苟未如此转变,要是未得力尔。须要公平观理而撤户牖之小,严敬持身而戒防范之踰,周密而非发于避就,精察而不安于小成。此病痛皆所素共点检者尔。
理义无穷,才知有限,非全放下,终难凑泊。然放下正自非易事也。
今学者之病,所患在于未有洒然冰解冻释处。纵有力持守,不过只是苟免显然尤悔而已。似此,皆不足道也。
圣人与理为一,是恰好;其它以心处这理,却是未熟。要将此心处理,有一分心向里得一分力,有两分心向里得两分力。世间万事,须臾变灭,皆不足置胸中,惟有穷理修身为究竟法尔。
为学当以存主为先,而致知、力行亦不可以偏废。纵使己有一长,未可遽恃以轻彼,而长其骄吝克伐之私。况其有无之实,又初未可定乎!凡日用间知此一病而欲去之,则即此欲去之心便是能去之药。但当坚守,常自警觉,不可妄意推求,必欲舍此拙法而别求妙解。
知得如此是病,却便不如此,是药。若更问何由得如此,则是骑驴觅驴,只是一场闲话矣。骑驴觅驴,《传灯录》云:「参禅有二病,一是骑驴觅驴,一是骑驴不肯下。此病皆是难医,若解下,方唤作道人。」又云:「不解即心是佛,真是骑驴觅驴。」
为学大要,只在求放心。此心泛滥无所收拾,将甚处做管辖处﹖其它用功总闲漫,须先就自心上立得定,决不杂,则自然光明四达,照用有余。凡谓是非善恶,亦不难辨。况天理人欲,决不两立。须得全在天理上行,方见人欲消尽。义之与利,不待分辨而明。至若所谓利者,凡有分毫求自利便处皆是,便与克去,不待显著方谓之利。此心须令纯,纯只在一处,不可令有外事参杂。遇事而发,合道理处,便与果决行去,勿顾虑。若临事见义,方便迟疑,则又非也。仍须勤勤把将做事,不可俄顷放宽,日日时时如此,便须见验。人之精神,习久自成。大凡人心,若勤紧收拾,莫令宽纵逐物,安有不得其正者。若真个提得紧,虽半月见验可也。
今于日用间空闲时,收得此心在这里截然,这便是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便是浑然天理。事物之来,随其是非,便自见得分晓,是底便是天理,非底便是逆天理。常常恁地收拾得这心在,便如执权衡以度物。人若要洗刷旧习都净了,却去理会此道理。若无是理,只是收放心,把持在这里,便须有个真心发见,从此便去穷理。
问:「静中常用涵养﹖」曰:「说得有病。一动一静,无时不养。学者工夫,且去翦截那浮泛底思虑。学者常用提省此心,使如日之升,则群邪自息。他本是光明广大,自家则着些子力去提省照管他便了,不要苦着力,则反不是。」
以敬为主,则内外肃然,不忘不助,而心自存。不知以敬为心,而欲存心,则不免将一个心把捉一个心,外面未有一事时,里面已有三头两绪,不胜其扰也。就使实能把捉得住,只此已是大病,况未必真能把捉得住乎!
人心纔觉时便在。孟子说求放心,「求」字已是迟了。
或谓人心纷扰时难把持。曰:「真个是难把持,不能得久,又被事物及闲思虑引将去。《孟子》『牛山之木』一章,最要看。操之则存,舍之则亡。」或又谓把持不能久,胜物欲不去。曰:「这个不干别人事。虽是难,亦是自着力把持。常惺惺,不要放倒。觉得物欲来,便着紧不要随他去。这个须是自家理会。若说把持不得,胜他不去,是自坏了,更说甚『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又曰:「把心不定,喜怒忧惧四者皆足以动心。」问:「心不能自把捉否﹖」曰:「自是如此。盖心便能把捉自家,自家却如何把捉得他。惟有以义理涵养尔。」
问:「学者于已发处用功,此却不枉费心﹖」曰:「存养于未发之前则可。求中于未发之前则不可。然则未发之前,固有平日存养之功矣,不必待已发然后用功也。」问:「涵养于未发之初,令不善之念全消,则易为力,若发后则难制﹖」曰:「圣贤之论,正要就发处制。惟子思说『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孔子教人,多从发处说。未发时固当涵养,不成发后便都不管﹖」或云:「这处最难。」因举横渠「战退」之说。曰:「此亦不难,只要明得一个善恶。每日遇事须体认,见得是善,,从而保养,自然不肯走在恶上去。」
问心思扰扰。曰:「程先生曰:『严威整肃,则心便一,一则自无匪僻之干。』只纔整顿起处,便是天理,别无天理。但常常整顿处,思虑自一。此心此性,人皆有之,所以不识者,物欲昏之尔!欲识此本根,亦须合下且识得个持养工夫,次第而加功焉,方始见得。见得之后,又不舍其持养之功,方始守得。盖初不曾外来,只持养得,便自着见,但见穷理、工夫互相发尔。」
人心中大段恶念,却易制伏。最是那不大段、计利害、乍往乍来底念虑,相续不断,难为驱除。
人固有终身为善而自欺者。不特外面有,心中欲为善,而常有个不肯底意思,便是自欺也。须是打迭得尽。盖意诚而后心正,过得这一关后,方可进。
有个天理,便有个人欲。盖缘这个天理有个安顿处,才安顿得不恰好,便有人欲出来。天理、人欲,分数有多少。天理本多,人欲也便是天理里面做出来。虽是人欲,人欲中自有天理。问:「莫不是本来全是天理否﹖」曰:「人生都是天理。人欲都是后来没把鼻生底。人只个天理、人欲,此胜则彼退,彼胜则此退,无中立不进退之理。凡人不进,便退也。譬如刘、项相拒于荥阳、成间,彼进得一步,则此退一步;此进一步,则彼退一步。初学者只要牢札定脚,与他捱,捱到一毫去,则逐旋捱将去,此心莫退,终须有胜时。胜时甚气象﹖人只是此一心,今日是明日非,不是将不是底换了是底;今日不好明日好,不是将好底换了不好底。只此一心,便看天理、人欲之消长何如尔。以至千载之前,千载之后,与天地相为终始,只此一心。学者须是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始是学。」又曰:「天理、人欲,此长彼必短,此短彼必长。未知学问,此心浑为人欲。既知学问,天理自然发见而人欲渐渐消去者,固是好矣。然克得一层,又有一层,大者固不可有,而纤微者尤要密察。」
问:「五峰所谓『天理、人欲,同行异情,』莫非这里要分别否。」曰:「同行异情,只如渴饮饥食等事,在圣贤无非天理,在小人无非人欲。所谓同行异情者如此。此事若不曾寻着本领,只是说得他名义而已矣。说得名义尽分晓,毕竟无与我事。须就自家身上实见得私欲锢蔽时如何,天理发见时如何,其间正有好用工夫处。盖天理在人,亘古今而不泯,随甚如何蔽锢,而天理常自若,无时不是私意中发出,但人不自觉。正如明珠大贝,混杂砂砾中,零星逐时出来,但只于这个道理发见处当下认取,打合零星,渐成片段,到得自家好底意思,日长月益,则天理自然纯固,向之所谓私欲者自然消磨退散,久之不复萌动矣。若专务克治私欲,而不能充长善端,则吾心与所谓私欲者日相囗敌,纵一时安伏得下,又当复作矣。初不道隔去私欲后,别寻一个道理主执而行。才如是,又只是自家私意。只如一件事,见得如此为是,如此为非,便从是处行将去。误了一事,必须知悔,只这知悔处便是天理。孟子说牛山之木,既曰『若此其濯濯也』,又曰『萌孽生焉』;既曰旦昼梏亡,又曰夜气所存。如说求放心,心既放了,如何又求得﹖只为这些道理根于一性者浑然至善,故发于日用者多是善底。道理只要人自识得。虽至恶人,亦只患他顽然不知省悟。若心里稍知不稳,便从这里改过,亦岂不可做好人﹖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去只是去这些子,存只是存得这些子。学者所当深察也!」
问:「父母之于子,有无穷怜爱,欲其聪明,欲其成立,此之谓诚心也﹖」曰:「父母爱其子,正也。爱之无穷而必欲其如此,则邪矣。此天理、人欲之间,正当决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