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未尝以辞明道,内之所安则为仁,外之所明则为学,学即《六经》也,至于内外不得异称者,于道其庶几矣。子思之流,始以辞明道,辞之所之,道亦之焉,非其辞也,则道不可以明。《中庸》未必专子思作,其徒所共言也。孟子不止于辞而辩胜矣。荀卿本起稷下,所言皆欲挫辩士之锋,怒目裂眦,极口切齿,先王大道,至此散薄,无复淳完。或者反谓其才高力强,易于有行。学者苟知辞辩之未足以尽道,而能推见孔氏之学,以上接贤圣之统,散可复完,薄可复淳矣。不然,断港绝潢,争于波靡,于道何有哉!
兵农已分,法久而坏,齐民云布,孰可征发!以畏动之意,求愿从之名,虽至百万,无不用寡。且井田丘乘,所以人人为兵者,天子不过千里,诸侯不过百里,其势无独免也。若以天下奉一君,而人人不免为兵,不复任养兵之责,则圣人固所不为;若以天下奉一君,而养兵至于百万,独任其责而不能供,则庸人知其不可。今自守其州县者,兵须地着,给田力耕;(是一说。)千里之内,番上宿卫,已有诸御前兵,不可轻改,因其地分募,乐耕者以渐归本;(是一说。)边关捍御,尽须耕作,人自为战,(是一说。)三说参用,由募还农,大费既省,守可以固,战可以克,不必慨慕府兵屯田,徇空谈而忘实用矣。
竭天下以养兵,此受病本根,所以末世之横敛,有加不已。
立节而不辨义,下者为利,高者为名,而世道愈降矣。
崔蠡「疏论国忌日设僧斋,百官行香,事无经据」。诏「以近代皈依释、老,有异皇王之术,习俗因循,并宜停罢」。此开成四年也。唐世礼文,不为知礼者所许,然如此等事犹能厘正,不若后世定着不刊,以为臣子恭顺报效之节无踰于此也。
授田之制荡尽,奈何犹用授田时法税之﹖后世谓杨炎两税变古,全不究始末。
桑弘羊与刘晏无异。所可怒者,晏以用兵故兴利,不得已耳。史家无识,妄立论。
孔父、仇牧死,晏婴不死,以恕扬雄则非矣。
以位当卦,以卦当日,出于汉人。若夫节候晷刻,推其五行所寄,而吉凶祸福死生至《玄》而益详,盖农工小人所教以避就趋舍者。扬雄为孔氏之学,将经纬大道,奈何俛首效之﹖
《十翼》非孔子一人之书,司马迁不能辨,而刘向父子与雄尤笃信之。
汉人皆由赋入,扬雄方知以上更有事,故谓「孔氏之门用赋,则贾谊升堂,司马相如入室,如其不用何」!乃雄转关捩处,所以于道有功。
祖望谨案:董仲舒、刘向亦不由赋入。
雄所谓「遐言」,为《太玄》发也。以言为学,孔子没后事。
「君子避碍则通诸理」,不知何所指。人有碍而我通之,未尝自碍而又自通也。
《管子》非一人之笔,亦非一时之书,以其言毛嫱、西施、吴王推之,当是春秋末年。山林处士,妄意窥测,借以自名,而后世信之为申、韩之先驱,鞅、斯之初觉。
秦、汉书,孔、孟之论未行,学士以管子之书为教,视《六经》无有也。贾谊短世,错杀死,是书不极其用。
留令罪死之论,处士无故创奇语,后人遂倚为口实。
古人之于命令也,「先甲三日,后甲三日」,「先庚三日,后庚三日」。夫上之所欲未必是,逆而行之不可也。民之所欲未必是,顺而行之不可也。理必有行而行之,先之以开其所知,后之以熟其所信,申重谆悉,终于无不知,斯行矣。命令之设,所以为民,非为君也,焉有未能生之而已杀之者乎﹖数术家闇于先王之大义,私其国以自与,以为命令,特为我发,而操制之术先焉,始于欲尊君而甚至无所不用。孔子赞《易》,《巽》曰「君子申命行事」,《姤》曰「后施命诰四方,皆非《巽》莫行。又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又曰:「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是数术家以令为令,而孔子以不令为令也。数术家以言而不违为兴国,而孔子以言而不违为亡国也。不以《易》、《论语》之言出令,而皆欲以《管子》之言出令,是刑名常为主,而申、商之祸无时可息也。
「赦者,奔马之委辔;毋赦者,痤疽之药石」。又曰「惠者多赦」,「民之仇雠,法者毋赦民之父母」。当时论不可赦如此,岂如司马迁所记陶朱公子之类,或者君臣之闲售私以长恶邪﹖「雷雨作解,君子以赦过宥罪」,而鲁肆大眚,无贬词,此有国旧典也。处士发语偏陂,遂与帝王之道离绝。刘备谓「周旋陈元方、郑康成闲,言治道未尝及赦」!汉以后为此等见识不为无助。
「堂上远于百里,堂下远于千里,君门远于万里」。然矣!古之圣贤,所以昭明大德,荡涤疑阻,《周官》一书,通达壅塞之理居半,凡欲去此患也。如数术家猜虑积心,忿忮形色,左右前后,无非蔽欺,钩巨设而告密用,群情惴惴,所以来谗贼而长作伪。
所以为《管子》者,在《三匡》二卷,杂乱重复,叙事颇与《左氏》不异。而《国语》又削除其杂,复以就简。知此书之出在《左氏》后,《国语》成在此书后。
「耳目者,视听之官也,心而无与乎视听之事,则官得守其分。夫心有欲者,物过而目不见,声至而耳不闻也。故曰上离其道,下失其事,心术者,无为而制窍者也」。案孟子称「耳目之官、心之官」,予论之已详。然则执心既甚,形质块然,视听废而不行。盖辩士之言心也,其为心之害大矣。《洪范》「思曰睿,睿作圣」,各守身之一职,与视听同谓之圣者,以其经纬乎道德仁义之理,流通于事物变化之用,畅沦浃,卷舒不穷而已。恶有守独失类,超忽惝恍,狂通妄解,自矜鬼神也哉!
桓公封杞、刑事,管子之语不如《左氏》所言,予尝谓《左氏》中管仲语,已降古人数十等,盖不复见「葛伯仇饷」,「朕哉自亳」,「有罪无罪,惟我在」之风矣。然侯伯救灾讨罪,所引文王之诗正合礼体,亦未可遽引汤、武责之。今辨士之词,又降《左氏》数十等,使人君任法为道,要始于管子,其说以为佚乐驰聘宫中之欢,无所禁圉,利身便形养寿命,垂拱而天下治,而尧及黄帝皆然,浅鄙无稽,遂成战国亡秦之祸。
为管氏书者,变诈百出不穷,其盛在于盐铁,其用着于宝龟,畜泄废居,豪夺商贾,至于决瓁、洛之水,沐路旁之树,倾鲁、梁之绨,搜荆楚之鹿,戏词误论,今不举者众矣,独盐铁为后人所遵,言其利者,无不祖管仲,使之蒙垢万世。案其书,计食盐之人,月为钱三十,中岁之彀,粜不十钱,而月食谷四石,是粜谷市盐,其费略不甚远,虽今之贵盐不至若是。《左氏》晏子言「鱼盐蜃蛤,弗加于海,海之盐蜃,祈望守之。」是时衰微苛敛,始有禁榷,晏子忧之,而齐卒以此亡。然则岂管仲所行,而齐所以霸乎﹖孔子以小器卑管仲,责其大者可也。使其果猥琐为市人不为之术,孔子亦不暇责矣。故《管子》之尤谬者,无甚于《轻重》诸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