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钟学案序录
祖望谨案:永嘉为朱子之学者,自叶文修公与潜室始。文修之书不可考,《木钟集》犹有存焉。自是而永嘉学者渐祧艮斋一派矣。述《木钟学案》。(梓材案:是卷本称《潜室学案》,谢山始易其称曰《木钟》。叶文修亦朱门高弟之在永嘉者,其派亦并入此卷。)
朱也门人(李、郑再传。)
通直陈潜室先生埴(父煜。)
陈埴,字器之,永嘉人,举进士。少师水心,后从文公学。其言「善问者如攻坚木,善待问者如撞钟。朋友讲习,不可以无问也,问则不可以无复。今之不善问者,徒先其所难,后其所易,取其节目之坚,乃欲一斧而薪之;不少徐徐以待其自解,则匠石从旁而窃笑之矣。至其待人之问者,或小叩之而大鸣,或大叩之而小鸣,不待其再至而亟尽其余声,或余之未尽而恣其人之更端焉。然则是钟也,其必州鸠氏之所弃者乎」﹖故集其答门弟子之问者,名之曰《木钟集》。其四端说,即文公之答其所问者,而转以之答其弟子之问,盖能墨守师说者也。江、淮制使赵善湘建明道书院,辟先生为干官兼山长,从游者甚盛。后以通直郎致仕。所著有《禹贡辩》、《洪范解》、《王制章句》。学者称为潜室先生。先生之父煜,字民表,隐君子也。尝戒其子曰:「昔人患进士浮靡,议罢之。察孝廉,虽不果,然荐送必由州县,比乡举里选犹近也。今縻岁月,捐父母,弃室家,以争优校,可乎﹖得丧命也,若慎无然。」诸子守其教,必待乡贡,不上太学。(修。)
四端说
性是太极浑然之体,本不可以名字言,但其中含具万理,而纲理之大者有四,故命之曰仁义礼智。孔门未尝备言,至孟子而始备言之者,盖孔子时,性善之理素明,虽不详着其条,而说自具,至孟子时,异端起,往往以性为不善,孟子惧是理之不明,而思有以明之,苟但曰浑然全体,则恐为无星之称,无寸之尺,终不足以晓天下,于是别而言之,界为四破,而四端之说于是而立。盖四端之未发也,虽寂然不动,而其中自有条理,自有间架,不是儱侗都无一物,所以外边纔感,中间便应。如赤子入井之事感,则仁之理便应,而恻隐之心于是乎形;如蹴尔呼尔之事感,则义之理便应,而羞恶之心于是乎形;如过庙过朝之事感,则礼之理便应,而恭敬之心于是乎形;如妍丑美恶之事感,则智之理便应,而是非之心于是乎形。盖由其中间众理浑具,各各分明,故外边所遇,随感而应,所以四端之发,各有面貌之不同。是以孟子析而为四,以示学者,使知浑然全体之中,而粲然有条,若此则性之善可知矣。然四端之未发也,所谓浑然全体,无声臭之可言,无形象之可见,何以知其粲然有条如此﹖盖是理之可验,乃依然就他发处验得。凡物必有本根,而后有枝叶,见其枝叶,则知有本根。性之理虽无形,而端的之发最可验。故由其恻隐,所以必知其有仁;由其羞恶,所以必知其有义;由其恭敬,所以必知其有礼;由其是非,所以必知其有智。使其本无是理于内,何以有是端于外﹖由其有是端于外,所以必知其有是理于内而不可诬也。故孟子言:「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是则孟子之言性善,盖亦其情而逆知之耳。仁义礼智既知得界限分晓,又须知四者之中,仁义是个对立底关键。盖仁仁也,而礼则仁之着,义义也,而智则义之藏,犹春夏秋冬虽为四时,然春夏皆阳之属也,秋冬皆阴之属也。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是知天地之道,不两则不能以立,故端虽有四,而立之者则两耳。仁义虽对立而成两,然仁实贯通乎四者之中,盖偏言则一事,专言则包四者,故仁者仁之本体,礼者仁之节文,义者仁之断制,智者仁之分别,犹春夏秋冬虽不同,而同出乎春。春则春之生也,夏则春之长也,秋则春之成也,冬则春之藏也,自四而两,自两而一,则统之有宗,会之有元矣,故曰五行一阴阳,阴阳一太极,是天地之理固然也。仁包四端,而智居四端之末者,盖冬者藏也,所以始万物而终万物者也。智有藏之义焉,有终始之义焉,则恻隐羞恶恭敬是三者皆有可为之事,而智则无事可为,但分别其为是为非耳,是以谓之藏也。又恻隐羞恶恭敬皆是一面底道理,而是非则有两面,既别其所是,又别其所非,是终始万物之象,故仁为四端之首,而智则能成始能成终,犹元气虽四德之长,然元不生于元,而生于贞,盖由天地之化,不翕聚则不能发散,理固然也。仁智交际之间,乃万化之机轴,此循环不穷,合无闲,程子所谓「动静无端,阴阳无始」者,此也。
(梓材谨案:此说原在《木钟集》中,本朱子之说,先生转以答其弟子,今移列《木钟集》之前,犹《晦翁学案》中和说、观心说之先于语要也。)
木钟集
孔子曰:「伯夷、叔齐求仁而得仁。」伯夷以父命为尊,叔齐以天伦为重,是固天理恁底。然二子只句当得自身上道理无亏欠处,若律以天下之大义,叔齐辞,伯夷又辞,更无仲子,谁担当得这国事去﹖彼仲子既于天伦、父命两不相干,受之毋乃非邪﹖
既是句当得自身上道理无亏欠处,更复何求﹖所谓「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圣贤杀身成仁,只要赌一个是耳。若更反顾身后去,即成计较之矣。二子既逃,国归仲子,天理人伦已安。若仲子更执夷、齐之义,夷、齐亦管不得他。彼视国直敝屣耳!
夫子言:「未见蹈仁而死者也。」后又言「有杀身以成仁」者。
蹈仁有益无害,人何惮而不为﹖此勉人为善之语。若到杀身成仁处,是时不管利害,但求一个是而已。学者患不蹈仁耳,蹈仁则心无计较之私。若当死而死,虽比干不害为正命。
「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何以言「仁在其中」﹖
博而能笃,切而又近,如此学问尽鞭辟辟向里,心不外驰,故言仁在其中。盖心存而仁便存,心既在,则仁亦在是矣。指存心便唤作仁,固不可,但离了心,外更何处求仁﹖
「克己复礼为仁」,如何﹖
仁者心之全德,恻隐之心,是仁之正头面,缘私欲障碍,填满胸次,则所谓恻隐者,如顽癖风痹,不复流行发见,必须先去己私,复还天理,则本来面目方始流行发见。克己工夫非有他,即非礼勿视、勿听、勿言、勿动之谓。既知此为非礼,则视听言动便当一一复还于礼。除四勿之外,别无克己工夫。工夫既到,则私欲净尽,中无障蔽,满腔子浑是恻隐之心,而日用之闲无非真心之流行发见。若不于礼上用功,必流于释氏绝灭之学。盖徒知克去己私,而不复于礼,谓之空寂则可,若求其恻隐之心,则如死灰槁木矣,故圣人以此告之,盖克此即复彼矣。先儒以克己复礼为干道,主敬行恕为坤道。豁开云雾,便见青天,此颜子之仁;淘去泥沙,旋引清泉,非颜子之克己复礼也。
孔子答仲弓问仁一章,程先生云:「孔子言仁,只说『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看其气象,便须『心广体胖』,动容周旋中礼」,惟慎独便是守之之法。慎独固是做持敬行恕工夫,然心广体胖、动容周旋中礼地位,仲弓学力当得来。」
大宾在庭,大祭在堂,是时境界如何﹖想得好一片空阔世界,只缘未下持敬慎独工夫,欲见此境界不能。
「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程子以为彻上彻下语,如何﹖
彻上彻下,谓圣、凡皆是此理。圣人一语,小则樊迟可用,大则尧、舜不过,程子所谓语有浅近而包容不尽是也。未纯熟时,但曰下学,已纯熟后,即是上达,无两个涂辙。
颜子当博文约礼之时,既竭吾才,直是大段着力;及夫所立卓尔之后,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至此又无所用其力,不知合如何下工夫﹖
到此际力无所施,乃冰消雪释渣滓融化之境,虽圣人亦不能授颜子,颜子亦不能受之于圣人。今欲学颜子,未须问他此处,且把博文约礼作依据,日积月累,人十己千,备见高坚前后境界,将来不知觉自有豁然融会时。
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忠恕而已矣。」
一贯忠恕,虽有大小之不同,大要都是心上做出。圣人之心,渣滓净尽,统体光明,具众理而该万用,故虽事物之来,千条万目,圣人只是那一个心应将去,全不费力,如绳索之贯钱。然《易》所谓「何思何处,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者,正圣人一贯之说也。彼学者之心,被私欲障蔽,未便得他玲珑,须是学者工夫纯熟,则一旦雾除云散,自是一贯境界。是知一贯乃圣人事也,忠恕特学者事,但圣人见快,学者见迟,一贯是熟底忠恕,忠恕是生底一贯,本非有二道也。曾子恐门人晓一贯未达,故借忠恕以明一贯,是将一贯放下说了。若程子于穆不已,各正性命之言,则借天地以明忠恕,是将揭起来说了。彼此互相发明,在人领会之耳。
《论语》一贯,与《中庸》「合内外之道」、程门「体用一原,微显无闲」之说同否﹖
道理只是一个道理,有就吾心性上说者,有就事物上说者,自是两样头面,今人都作一般看了,如何谓之识道理﹖夫《论语》之一贯,即《中庸》所谓「合内外之道」者也。圣人所以能推一心以贯万事者,正缘他胸中渣滓净尽,统体光明,具众理而该万用,故虽事物之来,千条万目,圣人只此一心应将去,全不费力,满腔子都是道理,更无界限。无界限,更不分内外、分中边。才分内外,便是有界限了。才有界限,则便不能以一心而贯万事,如何谓之合内外﹖《易》曰:「天下何思何虑,殊涂而同归,百虑而一致。」一贯之说也。至于程子之说,又就物理上论,即《论语》所谓「下学上达」,「形色天性」,洒埽应对,精义入神之谓也。及其归,则一而已。
「下学上达」,如言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无一事而非仁也。理会得底,则一部《论语》,圣人虽就人事上说,却无非言性与天道处;理会不得底,虽皓首穷经,钻破故纸,仍旧不闻。此处只关系自家心里在与不在耳。心存则见其然,必知其所以然;若不存,是谓习矣而不察。今人只说事理一贯,然亦须分别次序,始得如程子言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须着如此,始得下学人事,自然上达天理。若不下下学工夫,直欲上达,则如释氏觉之之说是也。吾儒有一分学问工夫,则磨得一分障碍去,心里便见得一分道理,有二分学问工夫,则磨得二分障碍去,心里便见得二分道理,从此惺惺恁地,不令走作,则心里统体光明,渣滓净尽,便是上达境界。
「大德不踰闲」一章,《集注》云:「不能舞弊。」如何﹖
弊在出入可也。圣贤心密,若大若小,皆不令有小罅漏。子夏功疏,只照管得大处,小处不免走作,故有此语。便是开一线缝,不是盛水不漏工夫。今人连大处走了,又子夏之罪人。
「子在川上」一章,孔子只是说天地间道理流行,无有穷尽,如水之更往迭来,昼夜常恁地,初无一朝停息,即此是道体,大意亦可见。《集注》云:「自汉以来,儒者皆不识此义。」如何﹖
自汉以来,号为儒者,只说文以载道,只将《诗》、《书》子史唤作道,其弊正是钻破故纸,原不曾领会得。然此事说之亦易,参得者几人﹖必如周、程、邵子胸次洒落,如光风霁月,则见天理流行也。
「动容貌,斯远暴慢矣」一章,斯字之义如何﹖
君子持敬成熟,开眼便见此理,更不待渐次安排。谓如一动容貌,当下即便暴慢,一正颜色,即便近信,一出辞气,即便远鄙悖,盖持敬效验如此;若待言动之后,渐次点检,安得相应之速如此﹖学者持敬工夫,当其未成熟时,须着呼唤方来,及工夫熟后,须见此等境界,然后谓之成熟。盖斯之为言,犹「绥斯来,动斯和」,应险疾速之谓也。
程子谓:「洒扫应对,便是形而上者,故君子只在慎独。」
洒扫应对虽是至粗浅事,但心存则事不苟,此便是上达天理处。慎独是存主此心,存此心,便是存天理。
饭疏饮水之乐,箪瓢陋巷之乐,所乐者何事﹖此濂溪点化二程子诀,二程从此悟道,终不以此语学者。晦翁事事剖露,说向后学,独此不敢着语。
凡说所乐在道,以道为乐,此固学道者之言,不学道人固不识此滋味。但已得道人,则此味与我两忘,乐处即是道,固不待以彼之道乐我之心也。孔、颜之心,如光风霁月,渣滓浑化,从生至死,都是道理,顺理而行,触处是乐。行乎富贵,则乐在富贵,行乎贫贱,则乐在贫贱,夷狄患难,触处而然。盖行处即是道,道处即是乐,初非以道为可乐而乐之也,故濂溪必欲学者寻孔、颜所乐何事,岂以其乐不可名,使学者耽空嗜寂,而后为乐邪﹖濂溪以此点化二程,二程因此省悟,后却一向不肯说破与学者,至今晦翁亦不敢说破,岂秘其事谓不可言传邪﹖盖学者才说此事,动口便要说道,谓道不是,固不可。但才说所乐在道,以道为乐,则又非孔、颜气象。惟知孔、颜乐处便是道,则德盛仁熟之事也,要知颜子之与诸子,但有生熟之分耳。工夫生,则乐与道为二,不妨以此而乐彼,及工夫纯熟之后,则乐与道为一,自不可分彼此矣。前贤不肯说破此事,正要看人语下气味生熟耳。
(梓材谨案:此下有「论南丰有知之之明」云云条,今移入《庐陵学案》。)
志道据德依仁,不知志据依如何用工夫﹖道德仁又如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