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于道,是一心向圣路上行,欲学做圣人事。据德即志道工夫既成,凡向之所志者,今则实得于己,如有物可执据。然依于仁,则据德工夫既熟,天理与心为一,不可脱离于片时,如衣之在人身,不可脱舍也。只是一个做圣人之心,但初来生而后转熟,初来犹是两片,后来方成一物耳。
晦翁谓幽明始终无二理,程子谓昼夜死生之道,意者此理非有二涂。所谓一而二,以幽明始终言之;二而一,盖死复生,生复死,人复为鬼,鬼复为人,如昼夜之循环。
气聚则始而生,气散则终而死。聚而生者为人,散而死者为鬼。有聚则必有散,聚散本一理也。原始而知其所以生,则反终而知其所以死。所谓一而二者,聚散本一气,分而为聚散耳,所谓二而一者,虽发而为聚散,其实一气耳。惟其一而二,故有生必死;惟其二而一,故知生则知死。鬼神之事以为无邪,则四时之祭祀皆可无也;以为有邪,则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温清甘旨之奉,不可一日无也。
此浅学浪问。鬼神乃二气之屈伸,二气有无时否﹖鬼者阴之灵,神者阳之灵,在人之身即为魂魄,人死则魂升魄散。虽散于无有,然生气之分于子孙者,即其气犹在也。故其子孙,贤者之死而致生之,则其鬼神;不贤者之死而致死之,则其鬼不神。
志士仁人,杀身成仁。夫杀身之事,诚难矣!未曾实有所得,实有所见,谁忍捐生就死﹖
有志之士,所存主处不污下,故决不肯苟贱以偷生。程子曰:「古人杀身成仁,亦只是成就一个是而已。」既谓之成仁,则必如是,而后天理人伦无亏欠处,生顺死安无悔憾处。当此境界,但见义理而不见己身,更管甚名誉邪!
夫子贤于尧、舜远矣,何以见之﹖
当时若无孔子,今人连尧、舜也不识。
孟子曰:「仁,人心也。」程子曰:「心如谷种,仁其生之性。」同乎﹖否乎﹖
心生物也,而所以能生者,以有仁也。故心如谷种,虽具此生理,然有形。百谷只一粒物耳,不能以自生,所以能生者,性实为之。仁之于心亦然。人心是物,谷种亦是物,只是物之有生理耳。然便指心为仁则不可,但人心中具此生理;便以谷种为仁,亦不可,但谷种亦含此生理。谷不过是谷实结成,而谷之所以纔播种而便萌蘗者,盖以其有生之性,心不过是血气做成,而心之所以有运动恻怛处,亦以其有生之性。人心之与谷种,惟其有生之性,故谓之仁,而仁则非梏于二者之形也。孟子只恐人悬空去讨仁,故即人心而言;程子又恐人以人心为仁,故即谷种而言。以是知仁不止于二者,则凡有生之性皆是也。
「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诚如是,即不须千头万绪理会学问,便一向求放心,如何﹖
学问之道,千绪万端,必事事物物上都去理会将过,无非欲求其已放之心,鞭辟入身上来,在自家腔子里,从此寻向上去,即下学上达工夫。止如《诗》三百篇,头绪甚多,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学《诗》之人,每一章一篇,并存无邪之思以观之,则百篇之义,不在《诗》而在我矣。此章特为学问务外不务内者言之,所谓学问之道无他,就千条万绪,皆一一是求放心,必从心上下工夫,则学问非词章记问之比矣。如云学问只是求放心,即不须千条万绪,此却是禅家寂灭之说,非孟子意。
尽心知性则知天,存心养性以事天,有何分别﹖
心体昭融,其大无外,包具许多众理,是之谓性,性即理也。理有未穷,则心为有外,故尽心必本于穷理,盖谓穷究许多众理,则能极心体之昭融而无不尽。性与天只是一理,程子曰:「自理而言,谓之天;自禀受而言,谓之性。」语其分则不同耳。既知得性,便知得性所从出,是谓知天。到得知天地位,已是造得此理了。然圣贤学问,却不道我已知得,到这地位,一齐了却,又须知行夹持始得,故必存此心而不舍,养此性而无害。存养工夫,到此愈密愈严,所谓敬以直内,是乃吾之所以事天,此时直是常在天理上行,天不在天而在我矣。知行二字,不可缺一,且如自家欲事天,向使未知天为何物,不知事个甚么,到得知天,却不下存养工夫,则亦非实有诸己。
程先生谓孟子说性善,只说继之者善。昨闻先生云「水无有不下处,却是太极。」据此说,则孟子似指流而至于海终无所污者为太极邪﹖
孟子说时,本是直提「一阴一阳之谓道」来说,但善者恶之对,有善便有恶,故程子以为不说得源流正派,说得继之者善。盖善犹水之清,恶犹水之浊,既以清为水之性,则浊非水之性乎﹖要知清浊可以为水之流,不可为水之性,继之者善,亦犹是也。盖继之者,是说太极流行之第一节则可,谓是太极则不可。
程子以才为气质之性。孟子曰:「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则是人善恶又当以气质论。
为孟子把诸路一齐截断了,故诸子不服。须是寻他不善路头从何处来。
公都子问性三节,孔子性近习远、上智下愚之说,相似否﹖
除第一问性无善无不善外,第二问即性近习远意,第三问即上智下愚意。
「天命之谓性」,则有生即有性,孟子何以深诘告子「生之谓性」﹖
孟子只为他认生处为性,更不分别人物,是将血气知觉为性。凡物有血气知觉者,皆与人性一样,见血气而不见道理,此则不可也。
君子不谓性、命。
世人以上五者为性,则见血气而不见道理,以下五者为命,则见气数而不见道理,于是人心愈危,道心愈微。孟子于常人说性处,却以命言,则人之于嗜欲,虽所同有,却有品节限制,不可必得,而人心安矣;于常人说命处,却以性言,则人之于义理,其气禀虽有清浊不齐,须是着力自做工夫,不可一委之天,而道心显矣。大要上是人心,人皆知循其在人,而君子则断之以天;下是道心,人皆知委其在天,而君子则断之以人。此君子言知命尽性之学,所以异乎常人之道也欤!
(梓材谨案:此下有四端说,别列《木钟集》之前。)
程子云:「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愿详其旨。
孟子性善从源头上说,及论情论才,只是说善,不论气质清浊厚薄,是不备也。诸子纷纷之说,各自把气质分别,便作天性看了,其不明之说,为害滋甚。孔门性相近习相远,却就气质之性上论清浊;至说上知下愚,乃论得气清之十分厚者为上知,气浊之十分薄者为下愚,其闲相近者,乃是中人,清浊在四六之闲,总起是三等气质。此说乃是与孟子之说互相发明。要知孔子是说气质之性,孟子是说源头本然之性,诸子只是把气质便作本然之性,看错了。
继善成性,继与成字如何﹖
凡物之生死,有理而后有气,善当作理看。(此性谓气质之性。)道即太极也,太极纔动,首先撤出者便是理,故以继善言。随太极之后,渐次成就者即谓性。(成则有形质矣。)孟子说性善是第一义,从他继之者;诸子说不善是第二义,从他成之者。
「知至而后意诚」,程子又谓:「格物穷理,但立诚意以格之。」
程门此类甚多,如致知须用敬,亦是先侵了正心诚意地位,不是于格物致知之先,更有一级工夫在上,只是欲立个主人翁耳。但常得此心有在,物可从此格,知可从此致,此程子所以言「格物穷理,但立诚意以格之」。
不睹不闻,乃此心不动之境。既是不动,却又下戒慎恐惧工夫,莫是太着力否﹖太着力,则恐反动其心,何以谓之未发之中﹖
此处猛着力不得,纔着力,便是动了,虽不着力,然必有事焉方可。前辈谓敬贯动静,正谓此也。戒慎恐惧,却是常惺惺法,不尔,便白地倒了,否则空空死灰矣。此处如道家炉火养丹法,火冷则灰死,火炎则药死。
不睹不闻,晦翁谓喜怒哀乐未发之初至静之时也。当至静之时,不知戒惧之心何处着落﹖
此问最精。前辈于此境界,最难下言语。既是未发,才着工夫,便是发了,所以只说戒慎恐惧。盖虽是未发之初体,已含具万用在此,不比禅家寂如空如。所以惺惺主人,常在冥漠中照管,都不曾放下了。盖虽是持守体段,却不露痕迹。
「鸢飞戾天」一章,程子谓:「此一段是子思吃紧为人处。」是如何﹖
大要不要人去昏默冥窈中求道理。处处平平会得时,多少分明快活。
《近思录》载「一阳复于下,乃天地生物之心。先儒以静为天地之心,不知动之端乃天地之心。」又说:「阳始生甚微,安静而后能长。」既以动为阳之始,复又指安静云何邪﹖
一阳复于地下,即是动之端,但萌芽方动,当静以候之,不可扰也,故卦辞言「出入疾」,而《象》言「闭关息民」。盖动者天地生物之心,而静者圣人裁成之道。
程子说性与孟子不同。
性者人心所具之天理,以其禀赋之不齐,故先儒分别出来,谓有义理之性,有血气之性。仁义礼智者,义理之性也。知觉运动者,气质之性也。有义理之性而无气质之性,则义理必无附着,有气质之性而无义理之性,则无异于枯槁之物,故有义理以行乎血气之中,有血气以受义理之体,合理与气而性全。孟子之时,诸子之言性,往往皆于气质上有见,而遂指气质作性,但能知其形而下者耳,故孟子答之,只就他义理上说,以攻他未晓处。气质之性,诸子方得于此,孟子所以不复言之。义理之性,诸子未道于此,孟子所以反复详说之。程子之说,正恐后学死执孟子义理之说,而遗失血气之性,故并二者而言之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程子之论举其全,孟子之论所以矫诸子之偏,人能即程子之言而达孟子之意,则其不同之意不辨而自明矣。
为己是真实无伪,为人只是要誉近名。圣人此言,是就他源头上分别出来。今学士大夫谓为己不求人知,而求天知。纔说有求天知意,便不是为己。为己者,只是屈头担重担,不计穷达得丧也。
或问明道曰:「出辞气,莫是于言语上用工夫否﹖」曰:「须是自然语顺。」如何﹖
「出辞气」,出字着工夫不得。工夫在未出之前,此是静时有工夫,故才动道理便在此动时。自有着工夫者,如修辞安定辞之类。
明道曰:「中者天下之大本,惟敬而无失尽之。」敬便是中否﹖
当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着甚工夫,才着得力,便是发了,所以先贤当此境界,不是无工夫,又不可猛下工夫,只是敬以直内,即戒慎恐惧意。敬不唤做中,敬而无失,方是中。无失,即不偏倚之谓。
明道云:「人之为学,忌先立标准。」何谓标准﹖
标准犹言限格。学问既路头正了,只札定脚跟,滔滔做去,不可预立限格,云「我只欲如此便休」。今世学者,先立个做时文、取科第标准横在胸臆,杀害事。
明道谓:「学者能识仁体,实有诸己,只要义理栽培,如讲求经义,皆栽培之意。」仁之在人心一耳,不学之人,独无仁乎﹖
识得仁体,谓满腔子是恻隐之心。既体认得分明,无私意夹杂,又须读书,涵泳义理,以灌溉滋养之;不尔,便枯燥入空门去。
晦翁谓:「凡物自有天理人欲之辨,而不可以毫厘差。」恐是如程子所言:「峻宇雕墙,本于宫室;酒池肉林,本于饮食。先王制其本者,天理也;后人之流于末者,人欲也。」凡物之天理人欲,皆可放此推之。
吾峰曰:「天理人欲,同行异情。」此语尽当玩味。如饮食男女之欲,尧、舜与桀、纣同,但中理中节即为天理,无理无节即为人欲。
「率性之谓道」。
率性不要作工夫看。物性自然,各有所由行之路,如牛是牛之性,马是马之性,飞潜动植,各一其性而不可移换,便是率处。若牛作马,马作牛,飞者潜之,动者植之,即是违其性,非物之所谓率性矣。
意实则心实矣。然或但知诚意,而不能密察此心之存否,则又无以直内而修身也。夫心意未尝相离也,意特心之所发耳。以章句之旨观之,毋乃心自心,意自意也。密察此心,不知又将一个心密察邪﹖
本是长匹无缝底物事,圣人欲人警悟处,翦下逐段向人看;理会得时,仍是长匹无缝,不曾翦断。密察之闲有味,即密察处便是心,更复何处外讨一个来!前辈有以心使心语,此吃紧示人处,要人领会。
潜室语(黄氏补。)
明道言:「中有主则实,实则患不能入。」伊川言:「心有主则虚,虚则邪不能入。」其所主不同,何也﹖盖有主则实,谓有主人在内,先实其屋,外客不能入,故谓之实。有主则虚,谓外客不能入,只有主人自在,故又谓之虚。知惟实故虚,盖心既诚敬,则自然虚明。
赤子之心,只是真实无伪,然喜怒哀乐已是倚向一边去。若未发之中,却浑然寂然,喜怒哀乐都未形见,只有一片空明境界,未有倚靠,此时只可谓之中。要之赤子之心不用机巧,未发之中,乃存养所致,二者实有异义。
心居性情之闲,向里即是性,向外即是情。心居二者之闲而统之,所以圣贤工夫只在心里着到,一举而兼得之。横渠谓心统性情,此语大有功。
上葵专以觉言仁,所以晦翁绝口不言,只说爱之理、心之德。此一转语,亦含知觉在中,可更思求。
颜子一身,浑是义理,不知有人。孟子见义理之无穷,惟知反己。颜子之量无涯,孟子之言有。
伊川云:「尽性至命必本于孝弟,穷神知化由通于礼乐。」盖尽性至命、穷神知化皆圣人事。欲学圣人,皆从实地上做起,升高必自下,陟遐必自迩,此圣门切实之学也。积累之久,将自有融液贯通处,非谓一蹴便能。
记问之学,虽博而有限,中窒故也。义理之学,至约而无穷,中明故也。
晦翁门人(刘、李再传。)
文修叶西山先生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