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见寒子!”寒燎端坐家中,计信从外面进来跪下叩首。寒燎是商王册封的子爵,有爵位就有封地,就可以荫及整个家族,这比在莱国任国相更让他骄傲。
“族长远道而来,辛苦了。”寒燎正坐,双膝着地,上身挺直,微微后倾,双手舒展,中规中矩的放于膝上,目不斜视。计族是寒燎封地里的一个部落族群,也是寒地的附庸——就像他是莱国的附庸一样——因为善射,也是他最看重的一个。
“这次带了多少人来?”寒燎用尽量和善的语气说道。
“十三个。还有七个先前参与追逃的人,应该可以在一旬内赶到。”一旬便是十天。
“二十个人……够了。”寒燎略一沉吟,“这是你当族长后,我第一次派任务,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请寒子放心,这次来的都是族中的高手,有两个还是小五的族兄,教过他射箭的。”在这次追逃中,计信可算是损失惨重,不算在墓地的三死两伤,在追杀过程中先是被小五杀死一人、伤了七个,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小五开始下杀手,死了五个。追逃的队伍见小五下死手,也不敢逼得太近,终于让小五逃了出来。
死伤的都是族中的精壮男子,他这个新任族长当然心痛。原是想逃了就算了,计族人还是能安安祥祥地过自己的日子,偏偏不久又收到寒子的命令,要带人去大邑商。来大邑商一直是计信的梦想,只是没想到、也不愿意是在这种情形下来。
“另外,东西一定是在小五手里。昨日计地传来的消息,计平他们几日前已经找到光头,东西确定不在他那。我叫他安排人押光头回计邑了。”计信斟酌着言辞,小心地说。
“不在光头手上,那就只能是小五。”寒燎放缓语速,每当他思索的时候,就会这样。
“寒布和小五见过面了,他承诺了,我们寒家放过他,不再出手。可是你不一样,你现在是他的族长,你出手,名正言顺。”寒燎清了清嗓子,“计五杀了你的族兄,正好成就你上位。但是你要知道,最后促成你当族长的是谁。”
“是!计信一定不负寒子的期望!”计信又顿首要拜,寒燎抬手示意不用,计信坚持着拜了下去。
“一定要找到那两件东西!”寒燎眼睛热切起来,使命感让他的后背都升腾着热流。
“有了这两件东西,我梦想的一切,才会成为可能。千年之后,人们都会传颂我的伟业!”
“而你,计信,也将会因辅佐之功,名垂千古!”他指着仍拜倒在地的计信,眼神炙热……
寒燎是个凡事有计划的人。
获取莱国的相位,只是其中的第一步的开始,得到册封,成为子爵,有了自己的封地,才算第一步的完成;攀附大商王室,只是第二步的开始。这次开头开得不错,女儿成为商王次子的大妇,而子画,是有可能成为商王的人,这恰恰是他计划中第二步的完成标志:让子画成为商王。第三步本来进行的很顺利。但愚蠢的计春——该死!死在小五的箭下真是不冤!——竟然把事情给办砸了,希望接替他的计信不会再出这样的事。
寒燎在若干个深夜里,咀嚼着从先祖口中流传下来的故事,并且在先人轰轰烈烈的事迹中找到前行的方向。
他一直觉得,祖辈的英灵在上,把复兴寒氏的大业交给了他,他必须努力前行,不能有丝毫的松懈。他的每一个重大的决策,都要服从于这一目标,舍此,别无他途。
他很焦灼,觉得时间紧迫。因为在众人的口中,他伟大的祖先寒浞——寒朝曾经的王,后羿的继子——已经越来越变成一个糟糕的王者了:和继母**,害死对后羿忠诚的大臣们,谋杀了继父,篡夺夏朝的王位。而事实上,寒浞当时是后羿的国相,辅佐后羿赶走夏王之后,发现后羿对蠢蠢欲动的夏朝复辟势力不管不顾,一味的喜好田猎宴乐,四处殃民。寒浞在大臣的辅佐下废了后羿。至于后羿的妻子们,祖灵在上,那个时代可不就是继位的王要接收先王的妻子么。商王的继位不也一样,不同的只是,儿子继位不再会接手父亲的后宫,但弟弟接替了哥哥,可不就是这样!难道商王颂没有接手盘庚大王的后宫吗?难不成要让兄长们的妻子被流放或是殉葬才是正确的吗?!
他仔细分析了伟大的寒浞,寒浞最后的被夏族的少康打败,不是因为不修德政,不是因为治国上的无能。寒浞失政最大的原因,是没有自己的族众,换句话说,是自己的族群不够强大——他一直觉得,没有血亲作为纽带的誓言,不是因为利益,就是因为力量。
送走计信,寒燎走进南厢房。南厢房里供奉着寒氏的祖灵,从寒浞一直到他的父亲。每次心里狂躁的时候,他便会在祖灵那寻求宁静。而每次,对祖宗神的祈祷,都会让他心理平和,会让他找到全新的路,并最终会引导他、成就他,恢复寒氏昔日的荣光。
“浞!充满仁慈的高高在上的祖灵,请给予您的可怜的子孙以保护!我请求您,让我脱离苦痛和灾难的折磨,让我远离愚蠢的引诱,让我避免进入迂回的压抑。”寒燎低声祈祷,声音缓慢而低回。
他也曾向祖灵祈求过灾难,祈求祖先用雷霆的狂暴,摧毁敌人的一切,从精神到肉体。上一次,他是祈求那个和他竞争相位的年轻对手在祖灵的威压下颤抖。祈求是有效的,得到了祖灵的回应:第二天,那个叫甘盘的年轻人主动离开了,从此再也没见到过。而他,则成为莱伯唯一的选择。
对于后位——商朝叫王,夏朝称后,因为祖先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称过后,所以他对商朝叫王,感到很别扭——的渴望,已经让寒燎付出很多,他知道,他原本可以过得更快乐的。但他对父亲的承诺,让他对寒氏复兴的有种责任和使命,催促他不停的奔跑,停不下脚步。
祈祷完毕,寒燎吩咐人叫来儿子、女儿。
“寒布,逃奴的事,我交给计信了,你不用管了。”看到儿子想说什么,寒燎抬手制止了,“我说的不管是不直接出面,那两件东西必须经你的手找回来。不管怎样,那是我们寒氏一族的命脉所在。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父亲大人!”
“子画那边,”寒燎转头对寒嬉说,“你要经常联系着——你要的不仅仅得到商王大妇的名号,还有更多。”
“比如……?”女儿试探着问。
“比如,你要的到他的心,让他全身心的爱你、信任你、依赖你。”他很满意儿子的态度,干脆利落,对来自女儿的询问也是。因此,言辞间便多了些慈祥。“你要用你的王室未来的大妇的身份,多走走,让王室的成员亲近你,让宗室长老们认可你。当然,子画那里更要多联络,毕竟到你们的婚礼还有这么久,我不允许——我不想看到这次联姻有任何变故。而且,要让子画成为大商的王,我们要做的还有很多。”
他盯着寒嬉的眼睛,他需要从女儿的眼中读到认可。
女儿也看着他,然后默默点头。
在家乡,一个平民家的女孩儿属意某个男子,可以给一个眼神、一个微笑,甚至是一句看似玩笑的暗示,让心仪的男子在夜晚来临时有潜入闺房的勇气,成就***好。而他的女儿不行。从出生那天起,他的女儿就注定是一场政治婚姻的纽带,失去选择或被选择的权力。
在莱国时,女儿得知要嫁给子画,很是悲伤了一阵。
但没多久,女儿就接受了她的命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抗争也许会换来不一样的生命历程,但更多的,抗争带来的只是自我主宰的意志,而不是更好的命运。
对于命运,女儿坦然接受,想到这点,寒燎很欣慰。女儿懂事乖巧,武艺超群,而且即将成为大商王子的大妇。有这样的女儿,谁会不心疼心爱呢?
“除了这个,你还要帮你哥哥。”他继续对女儿说。“拿到那两件东西的重要性,以前没和你说过,现在也该告诉你了。”
“你知道很久以前,咱们寒氏的老祖宗寒浞,曾经接替后羿,拥有过整个天下,建立寒朝。在后羿让位给浞的时候,把象征后权的青铜面具交给了浞。在商族,象征王权的,是纹刻了夔牛纹的青铜大钺,而在夏族,则是镶嵌了黄金和绿松石的青铜面具。这是我们寒氏拥有天下的有力证据,也是寒氏重新拥有天下的力量源泉!”
见女儿要插话,他还是习惯的摆摆手,制止了寒嬉的问话,“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不是你看到过的那种面具。那种五官没有留孔,是夏族的贵族在死去的时候戴在脸上的,现在在很多地方,还有这种习俗。而这个不一样,全天下只能有一个人能拥有,那就是——后!”说到这,他发现自己有点激动,调整了一下语气,放缓语速。
“光有青铜面具还不够,毕竟谁都可以拿着青铜面具说自己说后权的代表。后羿在退位的时候还留下一样东西,禅让诏书!”说完最后一个字,寒燎放佛一下子花光了所有气力。“禅让诏书是寒布发现的,寒布你来说给妹妹听。”
“是,父亲大人!”
“一直以来,我知道有这份诏书,也知道这份后羿的让国诏书,是有当时重臣见证的。但没想到这份诏书被刻在青铜盘上……我以为是写在竹简或是丝帛上的,再也看不到了的。铜盘并不精美,胎也很薄,那上面的字我大多不认识,而且年代久远,有很多已经无法辨识了。但幸好后羿、寒浞这些人名还能够认清。哦,忘了说,就是在计族老族长的葬礼上看到的,当时我代表父亲大人去见礼,在那些准备陪葬的东西中看到——青铜面具当时就盖在老族长的脸上!”说到这些,一向冷静的寒布语速也渐渐急促,“若不是因为生死大事,当时我就拿回来了,谅计族的人也不敢声言。若是早一两天看到,若是没有光头和小五的逃亡……可惜,可惜!”
故事很简单,结局很遗憾。这样的失之交臂让寒燎懊恼了好些天,感觉是错过了神的恩赐。但他并不只是在懊恼,追逃,哪怕是追到荒漠边缘,也要把东西拿到手!
“一定要把诏书拿回来!”寒燎觉得一股从丹田升腾的火焰,熊熊燃烧,他一字一吐的对自己的孩子们说,“不管用什么方法,也要夺回属于寒家的一切——其中的艰辛,不过是祖灵对我们的考验。而所有阻挡我们前进的人,我们将用他们的鲜血,血祭祖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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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寒浞。
寒浞并不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他是后羿的继子。
从可以找到的零星片段中,大约可以拼出这样一段故事:身为夷人的后羿多了夏王朝的政权,成为大夏的后,后羿是个英雄,但治国并不怎么样,将国事交给继子寒浞,自己只管尽情玩乐。后羿的妻子和寒浞**,被后羿发现,但酒后无力的后羿却被寒浞打死了。寒浞的政权也没能坚持多久,被新的夏后复辟。后来的故事还可以追溯出戈与过两个姓氏的渊源。
这个故事其实不错,充满了杀伐、爱情、暗斗、**、****、复仇以及正义等等所有狗血的情节,编出来只怕也是一本好连续剧。
这都是笔记野史的零星记载。不知真伪。就好像现在有很多人并不相信夏曾经存在过一样,疑古派在任何时候都有市场的。当然,我是信的。
另外,这里鄙视一下秦始皇,若非秦时焚书,说不定我们可以看到更多的壮烈的或是狗血故事。
再另外,甲骨文中有“人方”或是“尸方”,应是东夷的夷字,善射者,一人一弓一箭而已。
再再另外,在周之后的中国(中央之国)眼中,四方皆未开化,因此蔑称东夷、南蛮、西戎、北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