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五醒来很久了,就这样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百无聊赖。
他想象着自己躺在无边的草地上,不,最好的有湖畔的草地上,听细碎的浪拍打着湖岸,还要有阳光,不要最炽热的,就那种暖洋洋地晒在身上,让人昏昏欲睡的就好了。
对了,身边还要有梦里的那个鬼方姑娘,在他折腾累了的时候,像只刚出生的小犬,蜷在他脖子边上,软软地呼吸。
可惜他没能想象太久,肚子咕的一声,提醒他该吃东西了。
他不想动,虽然他只要走出房门,对着前院在忙着的酒肆老板娘大喊一声,就有人把弄好的饭菜送到屋里,可是他懒得动,他还想顽固地留住刚才的梦。
梦里,那个害他差点被抓的鬼方姑娘,裸着身子紧抱着他,在他将要喷薄而出的时候,隔壁一个粗重浑浊的男子的声音吵醒了他。
高潮未至,余韵犹在,于是他将思绪远引,引到他想象的湖岸边的草地上。
他在酒肆里呆了不少天了,等着右相大人安排。甘盘大哥交代他,不要乱走,他的族长已经到了王都,带着人在到处找他,好在他已经登藉,族人不敢明来,但还是要防着族长计信,毕竟他带了不少人来。
虽然他看出甘盘大哥想问却最终没问,计五也知道甘盘大哥看出计五一定有什么是族长志在必得的东西,只是他自己也不太肯定是什么让计信这么执着地要抓到他,隐约觉得可能是那件嵌满宝石的面具。
走出门,隔壁的房客也正好出门,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
“早啊!”他笑着对大汉问了句早。“吃了没?”
“早!”大汉回了一句,正是清早那个吵醒他的粗重浑浊的声音。
“大清早住店,赶了夜路?”昨晚睡觉的时候,隔壁还是空着的,计五猜应该是早上过来住店的,不过看大汉不像是风尘仆仆的样子。
“没赶夜路,就换个地方住。”
“我就住隔壁。”计五指了一下身后的房门。“住了不少时间了。”
“我也要住一段时间。”大汉说。
计五走到前面叫老板娘准备些吃的,想了想,对老板娘说,“弄多点,上点好酒。”
天气晴好,他交待老板娘在后院置了案几,等老板娘上了吃食,便去隔壁敲门,大汉应门。
“我叫前面弄了点酒食,一起?”他问大汉。
大汉犹豫了一下,说,“稍等。”返回屋里小声说了几句,接着走出门,对计五说了声“谢谢”,回头把门带上。
两人坐下,计五给大汉倒上酒,“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我叫任克。”大汉说,“你呢?”
“计五。”计五想报个假名,想想无所谓,才来王都没多久。
“犯事了?”任克瞄了一眼计五的额头。
“来,喝酒!”计五端起酒碗对正抓起一块烤肉的任克示意。“不说这个,走出去,你假装不认识我好了。”
计五喝光,看任克还在和烤肉战斗,端着空碗又对着任克示意了一下:“你也神神秘秘的,带个人来也不敢露面——你看,我就没问你。”
任克手口并用正撕扯这一块烤肉,听到这话,疑惑地看着他,见他眼中并无恶意,放下撕扯开一半的肉,端起酒碗一口喝光,说:“对,走出去就当不认识。”口里含着肉,原本浑浊的声音显得越发含糊。
都知道对方有故事,偏偏不能问,你敬我一口,我回敬一碗,这顿酒食吃得实在有点闷。
好在计五只要只要有人陪着喝酒,并不在乎酒的好坏,自然也不在乎酒友能不能侃侃而谈。
看得出任克心中有事,酒喝得不太安生,吃得一半时,才想起应该给屋里送点吃食,叫了几片酥子叶,包了些烤肉送到屋里。
计五心中有事,手头却没事,酒倒是不知不觉被他喝掉一大半,对还在和肉骨头上的残余肉末搏斗的任克说,“你吃着,我去睡睡……”便摇晃着朝自己屋子走去。
再次醒来,已是傍晚。计五开门走出来,对着黄澄澄的夕阳伸个懒腰,大声打个哈欠,向世界宣告这一觉的舒坦。
隔壁的门上,任克倚着门冷冷地看着他,他放下正舒展的手,对任克打声招呼:“吃了?”
任克冷笑:“不吃难道等你再讹我一顿?”
“讹你?”计五完全没弄清状况。“我为什么要讹你。”
“你吃完去睡,老板娘来找我结账,”任克说,“我说是你请客,老板娘说你没有结账。”
“是吗?”计五歪着头搔搔后脑,想了想当时的场景,记起果然是没有结账,对任克不好意思的“嘿嘿”笑,回转到房间去拿货贝。
“没钱了?”任克看到计五两手空空地从屋里出来。“没钱别说你请客啊。”说完又冷冷地看着他。
计五脸憋得通红,愠怒地看着任克。老子怎么知道那些货贝怎么这么快就没了,明明是诚心请你喝酒,要这样挤兑老子嘛?他想。
任克看着脸带怒气,发情野公鸡般的计五,激起斗志,瞪大眼看着他,说:“搦架打啊?来啊!”
任克的眯缝眼瞪得眼圆鼓鼓的,之前的冷嘲热讽完全不见,弓着腰,双拳虚握,两臂半抱,换成一副战斗预备状态。计五见状,不怒反笑,说:“这一顿算我欠你的,过几天给你还上。”说罢往前院走去。
任克怒极,大喝一声,脚一蹬,朝计五后背扑过去。计五听到背后大喝,紧接着衣襟带风而至,立马躬身、侧滑、转身,手在将将向前扑去的任克头上一抹。
任克站定,余怒未消,对计五说:“再来!”
“还要再来吗?”计五歪着头,笑嘻嘻的看着任克,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只竹簪子,悠闲地在右手掌心上拍了几下。
任克见了,又惊又怒,摸了摸头,盘在头顶上的发辫下垂,原来是被计五顺手拔去头上的簪子。
任克反手抽出铜棒,对着计五怒目而视。计五看着任克手中呼呼挥舞的铜棒,神情变得肃然,反握手中竹簪子,眼睛微眯,盯着铜棒。
任克将手中铜棒挥舞几下后,突然停住,看着他,瓮声说:“我铜棒一出,非死即伤。你不过是欠我一顿酒食,我不能用这个。”说着把铜棒又别回后腰,对他伸手,说:“簪子还我。”
计五心中怪异,不知道眼前这人是个怎样的人,忽而冷嘲热讽地挤兑像个唠叨的老妇,忽而怒目相对像个杀神,忽而天真烂漫像个小儿。他掉转簪子,把尖的一头朝自己,向任克递过去,任克一把接过,胡乱插在头上。
“你功夫很厉害!”任克对他说。“若是不出铜棒,我打不过你。”
他朝任克的腰间看了看,刚刚看铜棒声势,委实惊人,任克铜棒在手,瞬间便由傻大个变身杀神。若是计五弓箭在手,任克决计不是对手,但若想随便拿个什么就和任克近身战,怕是讨不了好去。
“你的铜棒威力太大,平时还是不要用为好。”他对任克说。“这一顿算我欠你的,一定会还上。”临走,他又交代一句——请人喝酒,却被看成是吃白食,他心中多少有些懊恼。
走到前院,他想着囊中货贝全无,得向甘盘大哥请要一些。于是走回房中,带上弓箭,又把玩了一阵用细红绳吊在手腕上玉扳指,等到天色稍暗,走了出去。
临出门,酒肆的店家又在问,问他要住到什么时候。
走在街巷,他忽然想,这样和族长耗着也不是个事,族长带着人一天不离开王都,他就得当一天缩头乌龟,窝在酒肆后院不能出来随意走动。不如哪天弄个动静,做个已经逃出王都的假象,引开族人才好。
从甘盘大哥那出来,计五身上多了两朋货贝。
到右相大人府上时,已过了掌灯时分,门前值守的亲卫是他以前从没见过的,对他很防范,不让他进去,只把他带到塾房等着。好在甘盘大哥没让他久等,很快出来,问了他一些近况。听到他说没钱了,甘盘大哥哈哈大笑,说,你虽然没在王子身边,但你每月的俸禄都在,说着要人给取了两朋贝来。
原来这东西这么可爱。看着这几只来自他从没看到过的遥远大海的硕大贝壳,计五想。
若说此前他对这东西毫无概念的话,那今天任克的挤兑让他知道,虽然这放在囊中哐啷作响的东西背着累赘,但实在不能没有,不然在这王都寸步难行。
右相大人出手阔绰,虽然不给田土,但每月俸禄就是两朋贝,着实不少。刚来王都时,他在城西的奴市上看到的,不到两个货贝就能买下一个他这样的奴隶。
临出门,他对着大个子亲卫“嘘”了一声口哨,说:“下次再来,可别又拦着我!”亲卫持戈肃立,像是没看到他轻佻的举动。
回到酒肆,他美滋滋地睡去,得意地想着明天要让隔壁的憨货好好看看,他不是吃白食的人。
计五是被外面的呼喝声吵醒的。
那个他想着要明天给个惊喜的隔壁憨货在外面大呼小叫,隐隐有打斗声传来。计五悄悄把窗格推开一点点往外看,看到三个人手持短匕围着任克,任克背对着门,手拿铜棒,挥舞得风声呼呼,三个人想近身却不敢。
这是要抓屋里的人。计五做出判断,返身拿起弓箭。
任克人不错,特别是之前收起铜棒时说的那番话,让他觉得这个人不坏——若是能在不会伤害到自己的情况下帮他一把,他很乐意。
几个人围着任克,紧逼不放,其中一个人觑个空门,欺身上前,短匕向前递出,手臂正好撞上的任克挥舞的铜棒,“喀拉”一声,手中短匕飞到不知哪个角落,手臂反折,却是骨头中断,那人一声惨叫倒地,随之是一连串的惨嚎。
“你们都后退!”一个声音从土墙上响起,计五怵然一惊,这口音分明是计地的口音。
他往外瞧,见土墙上站着二人,手持弓箭,箭在弦上,对着任克,其中一人正是新任的族长计信。
“这些人是来抓我的,只是他们错以为我在隔壁,所以和任克起了冲突。”
计五不及多想,看清屋外情况,踢开窗格,身子一跃而出,对着墙上站的二人一人一箭,墙上二人“唉哟”一声,向后倒去。墙外传来二人的“啪”的落地声,身后窗格“啪”合拢声,并在一起,和着倒地那人的惨嚎,显得格外刺耳。
任克看着计五,计五却不多言,对着已经站远的二人,张弓以待。那二人被计五气势所摄,丢下短匕,便要逃跑。计五对二人示意,脚尖指着地上打滚惨叫的人,说:“把这个人拖走!”
等“刺客”走远,任克对计五说,“谢谢!”同样是瓮声瓮气的语调,“刚刚若不是你,墙上那两个人的弓箭,我抵挡不住。”
计五待要说明来人并非刺客,想起白天的念头,压住不说,对任克道:“这地方怕是暴露了,难免有人再来寻事……”
“换地方!”任克接过话头,正是计五想要说的。
任克立马回屋,计五也进屋收拾。计五收拾好走到院中,任克还没出来。任克出来,看到计五背着包袱,一愣,说,“你也要走?”
“我不走行吗?刚刚难道没人看到我射伤了几个人?”
任克一脸歉意,连声说连累。计五“大度”地挥挥手说:“我们一起喝过酒,便是朋友了。为朋友帮忙,那是应该的么。”说得任克脸上的歉意更盛。
见屋里的人还不出来,任克对着窗子向屋内催了一次,过没多久,屋里婷婷袅袅走出一人,计五当场呆住。
屋里出来的,正是和计五有过一晌欢好,让他魂牵梦萦的隗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