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的几棵高树的树叶,已经开始慢慢变的枯黄,每天落在庭中的树叶也一日多过一日。
这些日子以来,子昭除了每天的文武功课,便是听亲卫们聊以前的趣事,看他们相互笑闹打趣。
索弜、索让兄弟来了后,和索让玩笑,便成了亲卫们新的乐事。大伙儿嬉笑打闹一阵,把质朴的索让弄得恼羞成怒,发起脾气来,才又嘻嘻哈哈地勾肩搭背,想法子逗乐,让索让消气。好在索让并不记恨,怒过之后又和大家嘻嘻哈哈。于是轮班值守之余,逗弄索让成了每天的例行节目。
最近,大家的话题转向伐邛。一时说,伐邛的大将已经定下来了,是来自博姑国的亚丑大人;一时说,博姑国内部不稳,亚丑大人又不能去了;一时说,虎方伯业这次登人有力,仅虎方一地,便登人过千,怕是要拜虎业为将了……类似王后失宠,大王要子画上战场;卫启失宠,王宫亲卫长换人的传闻更是传得甚嚣尘上。
师父甘盘见大家说得热闹,便要雀兴召集亲卫,每日讨论。
“传闻只能是传闻,如何从真真假假的传闻中辨出最接近真相的消息,如何从这些消息中得到正确判断,是一种考验。”师父对他说。
雀兴在组织了几次对谣言传闻的集中讨论后,兴致高涨,趁势提出这种讨论最好能持续到伐邛期间,要亲卫们对前方的消息进行收集整理,然后汇集,研判。
“人虽不在行伍中,却不离行伍事。”雀兴兴奋地和说。甘盘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每日的功课又多了一样:听各种传闻,然后结合自己得到的一些确然的消息,分析给师父听。
“亚丑多次领兵征伐,向无败绩,本应是伐邛的首选,只是不知为何,博姑国登人,才一百一十二人。倒是虎业,这位伯爵大人,一次登人过千,算是下了血本了。”说话的是索弜。
虎方伯,私名业,正是师父甘盘来相府的举荐人。
大家在争论不休,子昭却早已经知道虎伯通过甘盘找过父亲,父亲当时说了一句:“亚丑家事不靖,怕是不能率军伐邛了。”
因此子昭知道虎方伯的可能更大,而亚丑却全无可能。只是不能说出来,扰了大家的兴致。
他的功课在后头,亲卫们散了后,单独面对师父甘盘的时候,把所见所闻条分缕析,得出自己的结论,报告给师父。现在,他的任务是听他们头头是道地分析,看他们面红耳赤地争论。
“我喜欢虎伯。”索让说话从来只有喜好,不存在分析。
虎伯入王都时,索让正好不用当值,被几个人扯着一起去看,全副武装、膀大腰圆的虎伯在侍卫的拱卫下,骑着马,稳稳地向王庭行去,目视前方,丝毫不在意围观的众人的欢呼,气场强大。
这才是大将的味道。索让顿时觉得,虎伯是唯一能够当大将的人。至于哥哥说的亚丑,他看都没看到过,没了直观的印象,亚丑根本不是他心中可能的人选。
“按最近的风传,王子画要参与伐邛的事,应该是没有疑义了。”雀兴看了一眼甘盘,又看看子昭,犹豫着说:“只是,若真是这样,之前的册封就显得毫无道理了。”
按照近百年的规矩,已经明确的王位继承人,在对外征伐中,一定是持符受钺的大将。若是子画出征,偏又不是大将,那么之前以小王规格册封子画怎么解释?
雀兴说这话时的迟疑,不是对自己的分析没有把握,却是因为参加讨论的还有个王子,大商朝第三顺位——哦,他哥哥子成死后,目前已是第二了——的继承人,他宣誓要以生命去保卫的王子昭。
“至于虎伯,以勇武和智慧著称。自虎业继位,一直向南开疆拓土,大小十数战,吞并部落数十,大商版图因此向南拓延百里,委实了得。”雀兴接着索让的话说。“只是一点,邛方善于大规模的长程机动扰袭,和南方丛林蛮很是不同。若是虎伯为将,要能看到这点才好。”
“雀兴此说,大有道理。”师父甘盘难得的插话:“在对南拓土上,虎伯虽然都每战亲临,但数百人的规模已是大阵仗。伐邛之战,却全然不同。仅粮草一项,便是大问题。”
得到甘盘肯定,雀兴更是兴奋,见甘盘只插了一句便住口不言,又接着说:“我看这次虎伯带来的千人大军,后头数百军士,嬉笑散漫,多数是才收编的丛林蛮。若以单兵战力计,也许不弱,但临军对阵,讲究的是步伐齐整,令出行随。”雀兴摇摇头,“这个怕是一时之间难以调度。”
和前几天一样,这种讨论往往是没有结果的。而对于子昭,真正的功课是亲卫们散去后的师徒间的应对。
“听父亲那日说,亚丑没法去,那么,只能是虎伯率军。再换个人,也无法驾驭虎伯的千人大军。”亲卫们一起讨论的时候,气氛松散而热烈,子昭也是笑眯眯地在一旁听。此时师徒应对,子昭低眉,恭谨而肃顺:“所以,目前我的结论是,虎伯率军。”
“为什么不是子画持兵符,虎伯佐之?”师父说。“若是虎伯持兵符,子画佐之,子画是侯爵,可比虎伯要高一层呢。”
“子画虽习武经年,但从没上过战场,不会一开始就领数千人的军队。不会是他!”子昭肯定地说。我连一场围猎都没经过,而子画已经经过了两场围猎了。田猎是最好的队伍检阅。子昭心中想着,他原本能够参加的那场泞地的田猎,谁知因子成的意外身亡,未能成行。
想到子成,他忽然悲从中来。哥哥虽然是父亲心中的不肖子,但对他着实很好,自小就带着他满院子疯跑,一起玩闹,教会他很多东西。
有一次他们一起偷偷跑去宗庙玩耍,他指着层层叠叠立着的木主神位中的一个,问哥哥:“那是谁?”
“是仲丁。”哥哥说,又指着仲丁旁边的木主牌对他说:“这个是他的弟弟外壬……。”哥哥一个个点给他看,对他说,就是从仲丁以后,商朝的王族开始了“九世之乱”,
哥哥告诉他,那段时间里,“谁的拳头厉害,谁就能当王。”王室内斗,国力衰竭。
“我不喜欢那样。我不要王位,坐在那上面,整天想到的都是打打杀杀,我不要,我只要每天都能开开心心的玩乐就够了。”哥哥说。“若是有天,父亲不在了,我就让给你,你来即位。”
哥哥那时候还没册封,对他说:“你若成了大王,就给我一块离王都最近的封地,每年的出产够我花就行,我每年去一次,收了食禄就回。要说好玩,还是王都第一。”
他还记得哥哥当时笑着说这番话的样子。只是哥哥再也不能去他的封地了。
得知哥哥不在的时候,母亲嚎啕大哭,而他却没为此掉过一滴眼泪。没有悲伤,只是胸口有点闷闷的,也隔天就好了。这时候,他忽然想到哥哥,却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悲,让他无法继续思考。
他对着师父一拜,说:“我想去看看子成。”
哥哥的牌位在进大门第一进的左边厢房。这是固定的规格,王族的每一支分蘖,都会在自己的进门左边放置灵位。等到哥哥的小孩到了十五岁,哥哥的灵位就能够移到宗庙去,因为这一支能够得到家族的封地的分蘖,最终也是商族的一份子。
商族自古以来便是这样:男子最早满月、最迟周岁,就会有自己的私名;到了十五岁算是成年,就能从家族财产中分到自己应得一份,女子也会有,只是通常不会是土地。哥哥的封地已经重新回到父亲的名下,等哥哥那个还没有私名的儿子到了十五岁,就回重新分给他。
子昭也没有自己的封地,他的封地不会从父亲的名下分割,而是从王室配给。
在王室土地不敷分配的时候,也有先王随便一指,宗室子弟就领着些人去开疆拓土的。
据说孤竹国就是这样,当时那个宗室子弟带着十多个人,愣是在遥远的东土以北,牢牢地扎下根来,打下了不小的疆域。他听说,孤竹国派人来贡,一个来回,就要差不多一年的时间——这边使者刚刚带着商王的赏赐返回孤竹国,那边就又要开始商议下一年的贡品了。
哥哥子成的封地没那么远,但不大。他听哥哥抱怨过,说一年封地的产出并不多,而且虽说不远,却实实在在的算是边鄙之地了。
“我可不去那,免得回来的时候,被那帮家伙以鄙人视之。”哥哥抱怨道。
子昭脑子里反复响着在北郭氏听来的歌谣:“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坐在哥哥的牌位前,他想起了很多。以前懵懵懂懂、半知半解的东西,如洪流般灌入。以前他想不通,为什么哥哥这般与人无尤,只是因为“拳头不厉害”,生生地成为同族猎杀的目标。
他抚着最下排的哥哥的灵位牌,想着以前和哥哥在一起时候的种种乐事,像是突然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身在王室,就逃不开那些纷争和厮杀,或者成为王者,或者被碾压。
他站起身来,朝哥哥的灵位牌一揖,然后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朝师父的房间走去。
雀兴一直跟着他。这是父亲的命令,在任何时候,不能让他一个人独处。
“你就是他的影子!就算是新婚之夜,你也得跟着!”这是父亲给雀兴的指示。雀兴忠实地执行着这个指示,他不在的时候,至少有两个以上的亲卫跟着,而大多数时候,他都在王子的身后,像王子的影子一样,寸步不离,如影随形。
走到里进师父的门前,推开门,他拜倒在师父的膝前。
“以前跟您学习,只是一个任务,父亲大人交代的、必须完成的任务。”子昭对像是一直在等着他的师父说,“刚刚我想明白了,师父教的是王者之道,不能光是父亲想我学、要我学的,正是我该学的。”
说完,又是一拜:“求师父教我!”
师父甘盘大笑出声,连说三声“好”字:“好徒儿,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笑罢,甘盘正色对他说:“王者之道,注定是孤独的路,而且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你走出了第一步,就只能向前迈出第二步,直到你生命终结的那一天——你将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即便是儿女亲情也要抛开一边。你将用上天俯视大地万物的眼神来俯视苍生。天道自然,最是无情,无喜无悲,无欲无情。世间万事万物,喜怒哀乐,王族贱奴,在上天眼中,不过是一般,如草芥蝼蚁之于人,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甘盘看着正恭敬领教的子昭,问道:“执正受内,如太阳之行天,你能做到吗?”
子昭想了很久,说:“我做不到。”
“我无法将万事万物一概视之。比如父亲、母亲,比如师父您,要视为蝼蚁,我做不到。而且,要我将商族一脉,和羌奴碧眼儿一概视之,我也做不到。”子昭说。
“对你的人民和善,以怜悯之心感化他们,以大德之心劝化他们,使他们能够安居乐业,如上天以雨露润泽大地。你能做到吗?”
子昭沉思良久,说:“我能!”
“你的人民中有不听教化的,比如不事生产,比如不敬父母,比如不遵法度,比如祸害乡民,你要狠心给他们惩戒,如上天以雷霆震慑大地。你能做到吗?”
“我能!”子昭恭敬地回答。
“若是有方国不听从你的号令,不派人向你朝贡,不亲自来宗庙献享拜祭,甚至是恣肆掳掠,侵扰你的人民,你要领兵去讨伐他们,如上天以霹雳撕裂大地。你能做到吗?”
“我能!”子昭回道,和之前的沉思与恭敬相比,语气中多了一份自信。
如果能够上战场,这次伐邛,我也会去的。
他刻苦习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像他的先辈们一样,挥戈前行,开疆拓土,让大商声名远播,在骏马也跑不到的地方,还能听到大商的威名;到日晷木朽金坏再也无法映射出时间的那一天,还能流传着大商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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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昭的霸气自今日始,但还需要不少时间成长,请诸君耐心。惯例在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