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寒燎才得知妇杞已经悄悄地率着二千儿郎伐犬去了,他心中暗自责怪自己的后知后觉,对王都这等大事居然是事后才知道。若不是妇杞在社庙燎祭,被下人看到回来禀报,这事他也许会更晚几天才会从旁人的口中听到。
他一向以善于观察朝局自诩,在以前无数次经历中,他都能从蛛丝马迹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信息,然后推断出一个时后看来很贴合事实的结论。然而这次却大失策了。
他为此把自己关在南厢房里,在他伟大的祖先寒浞的灵位下反思。
想了很久,他得出的结论是,这段时间以来,他在渴望得到却迟迟不能得到的焦虑中,丧失了自己的敏锐。
确实,他近来太执着于那面青铜面具和让国诏书了。
在祖灵之下,他重温了自己的成功的几个步骤,希望能理清思路,找到更接近目标的路。
第一是有自己的封地,这个已经实现了,虽然封地不大,但总算是有了生根的地方。
第二步是让自己的家族攀上大商最荣贵的一枝。他希望他的未来的女婿子画有朝一日成为大商的王,那样,他就能够凭借寒嬉的地位获得更多。
一个王子的上位,只能是因为血统。军功和血统相比,啥都不算——除非掌握了足够颠覆一切的实力,那正是他希望的。
所以寒燎对子画参与伐邛的事感到窝火,因为他明知参与伐邛,对于一个王子,并不是好的选择,但他帮不上忙,只能看着,只能在子画向他辞行的时候,微笑着展示慈祥。
第三步是临时加上的任务,自从寒布发现了这两件传说中的物件是真实的存在后,如何把青铜面具和让国诏书铜盘弄到手,就成了寒燎心中头等重要的大事。权力让渡,需要有让人们信服的物件,而青铜面具和让国诏书就是。
再三思索下,寒燎决定把这事放一放,他看到自己这段时间在面具上的狂热已经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看不清其他的通往成功的路。
原来计划中的第三步是让寒布在大商进入权力的高层,在与亚进大人的交往中,他觉得和大将军结为姻亲是如此的重要,他知道大将军有个女儿,据说和她父亲一样,善战。
他透露出这个意思给儿子,寒布居然执意不肯,一来二去便把这事拖了下来。
他很纳闷,是什么让都在他面前一贯柔顺的寒布如此坚拒。
从南厢房出来,他发现他已经在里面呆了不少时间。寒布在外面等着他,和寒布一起的,是计族的族长计信。
“父亲!”
“寒子!”
两人躬身问候,寒燎微微点头,继续往前走去,寒布跟在后面,计信也一瘸一拐地跟上。
“父亲,发现小五的踪迹!”才坐定,寒布就迫不及待地向父亲禀告。“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男一女。”
寒燎心中大喜,却强自镇定,他看着计信,计信知是要他确认,说:“我们的人一直跟在后面,穿过匡林后,不知他的去向,于是分三路追踪,终于在易地找到他们的踪迹。”
计信看了看他,他点头,示意计信继续说:“计平他们到易地的时候小五已经走了三天,原本是没法赶上的,但是他们在易地犯了一桩事,易地的人一直在追着不放,计平才来得及赶上。”
“犯事?”寒燎轻轻地问。“什么事?”
“易地的人正在追逃奴,被小五三人撞见,就百般阻扰,双方起了冲突,和小五同行的一个大汉,不问缘由,一棍将易族族长的儿子给打死,然后跑了。易族的人就一直紧追不放。”
“身为逃奴,却阻挠别人追逃,这人也是不怕事多。”寒布在旁接了一句。
“现在呢?”寒燎追问。
“易地的人追过了界,就没有继续再追。”计信接着说。“计平手下只有两个人,那天在酒肆后院,计平也在,知道那大汉武功高强,加上小五,怕对上了并无胜算,所以只远远的跟着。”
寒燎点头,心思急转。
计信来回报,自是人没跟丢,但明显计族的人不足以对付小五了,他在想,如何才能抓住小五,把面具和诏书拿到手,让伟大的浞的伟业在他的手上辉煌光大。
“计平追到息地,看小五三人住下了,计平派人来回报,他自己在那边继续缀着。”
“哈哈,好!计平处置得当,正该如此。”寒燎对自己的大腿重重地拍了一掌,大笑。“待此次功成,有赏!”
计信闻言,眉头一动,连忙俯首,说:“计信代族弟谢过寒子!”
若是此次功成,能得寒子赏赐,自然最好。但计信更在意的是,这次追踪计五,族中精壮的损失不小,而且,他当族长的第一个冬天很快会到,族中的过冬食物准备,他心中完全没底,他心中暗恨那个让他几乎是出动族中所有精壮的小五,对面前的寒子也是恨在心中,只是不敢说出来。
寒燎并不在乎跪伏在面前的计信的心思。虽然族长是按顺位继承,但他施加影响,让族中的长者推举,也无不可。计春接替老族长才两天,就死在叛逃的小五的箭下,按说轮不到计信,不也是他一力促成的么?
这个计平虽然没见过,但先捉光头、再追小五,倒是能干,若是有机会,把计平提携一下,自是寒燎的酬功原则。
他对寒布说:“你立即带几个好手,和计氏一族赶到息地去,务必把小五给生擒回来。”
寒布犹豫了一下,对喜形于色的父亲说:“前些天,因博姑国的事,父亲已经派回去一些人了,这次……”
“都带走!”这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机会,他怎么会放过呢?寒燎挥手打断儿子的话:“若是这次无法得手,天宽地阔,以后如何找得到他!”
说完,觉得语气不够,又加了一句,对二人说:“若这次还不能捉了小五回,你们也不用见我了!”
“千里潜行,千里追踪,仍被找到行迹!”寒燎不再压抑内心的狂喜,站起身来,仰天而笑,大声说:“可见天助我!天助我也!”
他起身出门,完全没看到二人看他时异样的眼神,也完全忘了就在之前不久,他在南厢房中跪在着伟大的浞的灵位面前,还在想不能让青铜面具蒙蔽了双眼的事。
几日后,寒燎一个人在房里坐着想事。
儿子寒布前几天已经带着四个好手,和计信的人一起去了息地。走的第二天,他想起自己想过要把面具的事放一放,犹豫了一下,但如何放得下这天赐良机,只好告诉自己,这次派去的人够多,任你小五天大的能耐,也无法逃脱。
走的时候,他再三告诫寒布和计信,要活的,死人不会开口——若是小五没把面具带在身上,他就永远祖先留下来的代表王权的物件失之交臂了。
女儿寒嬉清早起来就打扮了,去了王宫。子画走的这些天,寒嬉一直没情没绪的,整日呆在屋里不出门。昨儿还是做父亲的提醒她,要去王宫看看王后,看看她未来的婆母大人。寒嬉倒也乖巧,今天一早就高高兴兴的去了。
他正在想着儿子和亚进大人女儿婚事的可能性时,亚进府上来人,说亚进大人有请,到那边有事相商。
走出门,踩着庭中的落叶,一声声轻微的脆响。一阵风起,卷起几片黄叶,旋转着,腾跃着,飞到半人来高时,又飘摇着落下。他来王都的时候,正值盛夏,才一转眼,已是萧索深秋。而他的计划,却一件都还没看到曙光——嗯,除了代表王权的面具。
不过寒布走的这几天,他想着息地可能发生的事,对这次息地的行动越来越有信心了。
他摇摇头丢开萦绕心头的息地,出了大门,想着亚进大人找他会是什么事。一路想来,都无头绪,快到亚进府上的时候,看到右相的马车停在门前,忽然灵光一现,猜出亚进今日请他的用意了。
目前,大商对北有伐邛的战事;对南,伐犬的大军才刚刚出发。而东边,博姑国主博明已经日薄西山,命不久矣。但形势似是对第一顺位的继承人博丑——博明的弟弟、亲商的亚丑很是不利。博姑国紧邻的莱国和人方,都希望和商王室不那么亲近的博冲能够即位。而博冲前段时间极力隐瞒博明垂危的消息,便是不想让亚丑知道。
他隐约猜到,今日亚进请他来,必是为了博姑国的事。
稍事寒暄,他和亚进对面分头落座,在下人们在案几上摆满了各色吃食后,亚进挥退舞者和身后侍应的人,开口的第一句话,便印证了寒燎所料不差。
“博姑国的博明命在旦夕,亚丑归国无门,还望寒子援手。”寒燎在王都,不过一小小子爵,但近些年他佐相莱国,权势不小,对莱国不说随心左右,但莱国的最终决策施加影响,却不是太难。右相子敛车马俱在门外,此时不露面,当是先要子进来试探。
子进是个直来直去的,上来第一句便是这个,完全没有绕弯子。寒燎本身喜欢绕,不过他喜欢和他打交道的人不绕,那样他就能更快更清楚地看到一个人的真实想法。
“归国无门?”寒燎迟疑着反问。他得到的消息是,博冲封锁了消息,不让亚丑知道,并没有不让归国的话。话一说出,寒燎心中明了:博明垂危,几乎是举国皆知,要封锁的自然不是垂危的消息,要么封锁的是博明身故的消息,要么是封锁亚丑,不让其归国即位。
现在看来,亚丑是无法进博姑邑了。
“有子永的消息吗?”子永是亚进的长子,在博姑国为男任,是商王派驻地方的官员。亚进当年在虞国,便是这个职务。
“没有。”亚进说,“从上次报来博明垂危的消息后,便再没消息了。”
亚进情绪有些低落,毕竟是父子,局势动荡下,难免安危挂心。
“不说他。”亚进在眼前摆摆手,想是要摆掉这件烦心事。“博冲长子博宜在莱国当质子,任小刈臣,正是寒子下属,寒子一言,博冲必是会听的。”
寒燎笑,对亚进苦笑,说:“燎已经半年不问国事,即便是莱国目前的情势如何,我也不知详细。”
“以寒子睿智,何必事事经手!”亚进注视寒燎的眼睛。“我倒是听说,寒子来王都后,却是连莱国的相府也来了王都。”
寒燎从心里希望由博冲主博姑国事,毕竟因为博宜的缘故,寒燎在博冲面前是说得上话的,若是换了亲大商的亚丑主政,莱国说话没了份量不说,他的影响力变小更是不问可知。
他对亚进笑:“风闻之事,如何做得准。莱伯春秋正盛,向来乾纲独断,少有假手他人的。即使燎在莱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断不敢自作主张。”
一番话说得水泼不进,子进心中勃然,强自压抑,举起手中酒爵,对寒燎一举,也不说话,仰头干了。
送走寒燎,子敛从后面推门进来,坐在上首的案几后,看着门外寒燎离去的方向,对子进说:“此子意欲骑墙。”
子进踞坐席上,手中酒爵在几上一顿,“啪”的一声:“这却由不得他!博冲若是篡位,我大商绝不放过他!”
子敛端坐,抚着案几上的野猪形的铜尊,叹一口气说:“这次怕是放不过也得放过了。”
见子进有话要说,子敛示意了一下,打断他的话头,接着说:“不说现在北伐邛方、西征犬方,也不说羌人的蠢蠢欲动,就说子永近期没消息传出,怕是已经被博冲控制了。”
听到这句,子进积郁的怒气一下冒出,挥手讲手中酒爵往地上一摔:“他敢!”
“博冲人虽鲁莽,倒真是不敢对子永怎样,等博冲即位,自会好好的放回子永。”子敛对他的怒气勃发似是习见,并不在意,长叹息一声,道:“只是放过放不过,大商目前却是无力干预了。”
“难道就任他篡夺不成?!”
“那倒未必。”子敛端起酒樽,轻轻啜了一口,“我们只要不承认博冲的即位便可。待北方事了,再去打他。没有大商的认可,博姑国公是任谁都能够当的么?那时讨伐他,自是堂堂正正,师出有名。”
“对了,寒燎这次和商王颂说,想立寒国。”子敛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下次朝议,颂若再提起,我们便应了他吧。”
子进愕然地看着他,一脸的不理解:“凭什么!凭他今日的骑墙!?”
“若非如此,莱国便能专意去笼络博姑,人方自然也能一意在博姑经营。但是,若陡然间多出一个寒国,你猜莱方和人方会作何感想?”
子敛笑看着睁大眼,从怒气盈盈到若有所悟的亚进大人,手指在案几上一点一顿,缓缓说道:“惟其如此,可速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