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方伯遣使来朝时,正是子进在外朝当值的日子。
虞方伯向来与子进交好,此番派人来王都,早有消息给子进了。昨日进入王都,虞显便着人知会了子进,送来虞方伯的致意。
来人很恭谨地说,虞显身为使者,未曾面见商王,不方便来拜访,告罪之余,当然免不了有些别的礼物奉上。
子进对来人笑骂,说虞显这些年别的没学会,与人交往,倒是越来越圆滑了。
子进和虞方伯相识多年,是一起上过战场的过命交情。将近二十年前的伐羌一战,二人一道和羌人血拼,好几次险些送命。到最后,他们拼光了羌人,凭着一口想要活命的真气,相互搀扶着走出战场。
那一战的险胜,虽然没有最终击退羌方,却保住了虞方不失。
那时候,虞方伯刚刚从父亲的手里接过管理虞方的重任,而子进那时以男爵的身份,刚刚被任命为大商派驻虞方的代表,那个官职叫“任”,是商王派驻地方,“任王事者”的意思。
“任进!任进!我们活着出来了!”子进还记得那时的情景,当看到援军的大旗时,虞方伯哈哈大笑,看着他,叫他的名字。“从今天起,我虞改所有的一切,你有一半。”
子进也笑,对虞方伯说:“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只有你自己。”子进用原本搭在虞方伯肩膀上的手拍了拍他:“你就把这一半分给我,如何?”
他和虞方伯相视大笑,一直到笑出眼泪也停不下来。这笑,是死里逃生后的开怀和放肆,是劫后余生下的恣意和侥幸,是患难真情的默契和畅怀。
从此,他和虞方伯成为联系最紧密、最默契的一对,甚至超过他在朝堂上他最看重、看好的族兄子敛。虽然在之后的十多年中,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却并没有因此淡了,反而在频繁的书信往来中,愈加想念那一段浴血奋战的经历,愈加想念那个曾和他一起在敌阵中杀了个三进三出,叫虞改的方国之主。
在和羌人的那一场以少胜多的战争过后,他在勇猛之外,又多了一个善战之名。
在之后的历次战役中,虽再无全歼敌军的战绩,却也保持了不败的名头。一次又一次的战功,让他从一个********的王室子弟,得到宗族族尹的认可,逐渐在大邑商立定脚跟,爬到了大商朝权力的顶端。
难得外朝今日没什么棘手的事,但等到子进顺顺当当地处理完外朝的事,治朝里大接见虞显的仪式早就结束。
子进走过外庭,快要到皋门了,有人从后面匆匆赶来,喘着气喊:“大人留步!”
子进回身看,却是四方掌事房的小臣气喘吁吁赶上来。
“大人,大王叫我在外朝候着您,刚好在外朝遇到个故交,才说几句话,险些错过了大人。”虽是仲秋,天气却格外的热,这四方掌事房的小臣跑得满头大汗,脸上带着惶恐。
子进知道是为虞国来朝的事,心情大好,也不深怪,笑着对小臣说:“前面带路吧。”说完,带着随从往里走去。
大王和右相大人都在治朝。子进走进朝堂时,虞显正避席跪在下首,向大王陈述着什么,声音哀戚,带着哭腔。
子进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巫亘驼着腰也慢慢吞吞地进来。子进一看局面,觉得惊讶——这是要治朝议事啊?
亚丑照例没在王都。近来,博姑国的局势越来越严峻,当今的博姑国公、亚丑的哥哥,博明已经生命垂危,而作为第一顺位的继承人亚丑的势力却在国内受到排挤,亚丑的弟弟,亲人方的博冲隐隐然有取而代之的势头。
东夷不安啊。子进想。
远在东南的人方,势力虽不足对大商构成威胁,但仍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而且,子进从来自东土的各种消息看,人方近些年吞并了不少临海的部落,已快和博姑国、莱国接壤。
等巫亘坐定,大王清清嗓子,示意准备开始议事。
“诸位,刚刚虞国朝贡,庙贡过后,向余哭诉,两个月前犬戎国侵土掠人,虞国方伯虞改率兵抗击,月前为流矢所伤,砭石无效,巫祝无力,眼见一日不如一日。”大王子颂看着仍俯跪在地的虞显,又看了看身边重臣,以及在后排的四方掌事房的小臣。
“二十年来,虞方伯为我大商守西土,御西羌,余心里是有数的。这个消息,余很震惊!”说到这,商王颂缓慢的语气重重的顿了一顿。
子进听到这,心内潮涌,难以自禁,身子一长,便要起身。
子进还未动,旁边右相子敛说了一句:“当送质子返国。”
这一句定住了子进的身子,肥滚圆溜的身体一挫,又跌坐在脚跟上。
这一步真是走错了,这一步真是走错了!他心中反复念叨,却无良策。
大王看着子敛,说:“虞显所求,正是如此。”
虞显起身再拜,俯首说,声音颤抖:“来时虞伯再三交代小臣,虞国多年来忠心守边,如今遭此突袭,心中不甘。虞伯请小臣上禀大王,说,虞改已老,此身不足惜,务请大王顾怜老臣忠心,着虞正领兵伐犬,报一箭之仇。”
说完,又是一拜。
子进呆呆地看着跪趴在地的虞显,一改往日的爽朗,吃吃道:“虞正……虞正被派往伐邛了。”
虞显抬头,吃惊地张大嘴,和他对视。这显然是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结局。
若在平日,能够在大商的军中谋有一个职位,自然是方国之主求之不得的事,经历战火中历练,经历过血与火的锤炼,正是好男儿分所当为。对于边鄙小国,更是难得的机会。
只是,眼下虞国国主垂危,正要少主视事——这却如何是好?
虞显心中郁闷,在右相子敛对虞显说“你先退下”的时候,向来灵泛的虞显还没反应过来,仍痴痴地看着他。
完了,这要怎么向虞改交代?子进心中满是愧疚。
虞显刚退出朝堂,子进便说:“大王,臣愿领兵伐犬。”
巫亘闭目不言,大王所有所思。子敛摸摸脸颊,对子进说,“目前便是登人一项,就颇为难啊。”
是啊,伐邛时,子进便愿为将领兵,奈何正值秋收,兵源不足,生生便宜了虎业,只因登人有力,轻易跨过从伯爵到侯爵的一道大坎。如今要农事正忙,却要如何登人?
“侵扰我大商属国,便是与大商为敌!”大王沉声道。“至于登人,也不是全然无法可想。”
子颂在案几上一抚,扫平案几中央,手指蘸水,在案几上一点一线地画了起来:“这是虞国,这是犬戎国,中间隔了将近一旬的路程。这是王都,和犬戎国也不过半个月的路程。”
大王盯着子进:“犬戎国攻虞,怕是国内空虚。若是五日内能登人完成,出兵直扑犬戎国,时间上来得及,兵力上也够,实在不行,余的左师,拨你一半。”
商王辖下有左、中、右三师,一师辖三大行,就是三千人。左师在江、黄一带驻守,眼下东土无战事,拨了一千五百人,也无不可。
巫亘猛地睁开眼,有点诧异地看着商王颂。这个决定果决明快,不像是平日里大王的决断。
子进大喜,对商王颂拜倒:“若是得左师的一半出征,只需登人五百,不要五日便可出师。”
目前大商的局势是,北边伐邛大军刚刚出征,胜负难料;东夷暗流涌动,若是稍有差池,便会阻断货贝和海盐的来路;西边羌方因为大商伐邛,正好有余力觊觎大商的周边大小部落;只有南边,部落林立散乱,相互间攻击不休,目前尚不足为患。
依着大王以前的性子,这种情形下,断难有个果决的判断。这么些年来,大王在踟蹰间错失的良机,不在少数。但这个决断,子进心想,便是以智机冠绝王都的右相子敛,仓促间也想不出来。
“你去办吧。”大王淡淡地说道。
子进在第三天就完成了登人的任务。在王都征发五百壮士并不是难事,难在现在是秋天。这个收获的季节,好像所有的人都有了精神,农田的丰收,带动了各业的红火,就连王都的街头都会多一些烂醉的酒客,夜深宵禁也不愿归去。
但终究还是有人愿意为几个货贝出卖生命的。子进令人在集市和街头,用一大堆货贝放着,愿意的就登个名字,居然两天时间就有了三百人。大将军又在封地强征了二百人,凑足五百之数,向商王回报去了。
子进在王宫出来的当天就见了虞显。一是想要对虞显说明说为什么会派虞正去伐邛,虽然这明显是子进对虞改的一点情感私心,但这种局面下,虞正不能临位视事,甚至可能会有灭国的灾难。二是子进要问问虞显,虞方伯伤势危重,虞显入都居然没有先知会一声。
虞显的答复差点让肥胖粗壮的大将军当场泪奔:“虞伯说,若是先告诉了大将军,难免你会冲动,让王宫知道了,惹得大王猜忌。”
“妈的,这小子自己都这样了,还想着这些!”子进口中骂骂咧咧的,心中却感动得一塌糊涂。
他对虞显说,他会领军伐犬,其中最善战的一队,会打着虞正的旗号,破城之日,定让虞氏的旗号在犬邑上飘起。他已经放出飞奴,要虞正收到消息立即赶回。
“若是虞正赶得及,那支队伍就由他带领。”他向虞显保证。“由虞正亲手把虞氏大旗插在犬邑的城头,得报父亲的一箭之仇,和假手他人当然会不一样!”
然而在王宫中,大王的一番话,却差点让他暴跳,商王已经荐了由妇杞领兵。而妇杞正在王宫,和大王一起讨论军务。
“伐邛大军已经出发已有旬日,随时会与邛方发生遭遇战,这个时候,作为大将军,岂能不在你应该在的位置?”看到子进对自己大声,大王很是不悦,怫然说道。
最后大王做了“让步”,子进在王都不能动,但同意子进招来的五百人马由子进派人指挥,受妇杞有限度的节制。
“同时在两个地方开战,必然有轻重缓急之分。”见子进闷着不说话,大王放缓了语气。
大王接着说:“邛方为患已久,祸害尤烈,伐邛是大事。兵戎无小事,伐犬也不可小看,但宜速战速决,不可拖延。战事久拖,粮草必然接济不上,那时节,再无两全之策。”后面几句却是对妇杞说的。
妇杞轻笑,用一贯娇媚慵懒的声音对大王说:“犬戎国大举犯虞,只怕犬邑现在只是一座空城。”
子进道:“大王说了,兵戎无小事,此事万不可轻敌。犬戎虽世代游牧,但在彼处居住日久,已是半牧半耕,犬邑经营日久,虽算不上高墙深壑,但也易守难攻,旬日之间攻下,怕是难度不小。”
大王点头,吩咐妇杞务必谨慎后,叫他们退下。
子进出来,站在皋门处远望,高天上风卷流云,不断变幻着形状。他木然而立,心中忧虑,却是不知如何向虞显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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