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商颂之兄弟仇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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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四一、追杀

和一个陌生人吐露心思,并不会给心中有秘密的人产生太大的压力,因为倾吐过后,彼此便是天涯路人,两不相干。

此刻,计五便借着三分酒意向樊品在诉说心事。

“你说,我该不该爱上她?”他一手搭着樊品的肩膀,一手端着倒满了酒的陶碗,对樊品示意,樊品一口喝干,他却只浅浅地抿了一口。

他不喜欢这家的酒,寡淡无味不说,还有股说不出的酸味。不过这家酒肆,酒虽差,肉羹却极是鲜美,更难得是便是有螺蛳,和大邑商的酒肆做法相同,敲掉了壳尖。他专门问过这水煮螺蛳的做法,如何才能做得如此脆嫩,店家只是笑,却不说话。

“该!”樊品豪放地说。“喜欢一个人,就该对她好,就该告诉她你喜欢她。”

计五沉默不语,想着任克。

任克从来没有在言语上有任何表露,对隗烟也是小心翼翼地没有很亲昵的举止,但计五看得出,有时候任克偷偷看着他她,整个人都变得有神采起来;而一个人发呆的时候,却偶尔会眼神迷离,透着和这莽撞汉子绝不相容的柔情。

“我想我老婆。”樊品喝了一大口肉羹,有滋有味地砸吧嘴,仿佛这样才能把口中的余味尽皆咽下。“老婆刚刚进门的时候,我们的话她一句话都听不懂,族人都嫌弃她,说她长得怪模怪样,说她眼睛的颜色是因为受到了太戊朝的巫咸大人的诅咒,说她低人一等,说她不会这个不会那个……反正什么都不好。但是那时候,我们两兄弟却欢喜得不得了。”

两兄弟?都?计五心中疑惑了一下,要问樊品,但看到樊品说得专心,不像是说给他听的,反而像是自顾自的倾诉,就住口不问,只是听着。

听别人的故事,也是计五邀人喝酒的一个乐趣。

“也许因为是异族的女子,她虽然没有其他女人那样能干,但也没有其他女人的骄纵,像个女奴一样,对所有的人都陪小心。”樊品端起陶碗,也不邀计五同喝,仰头“咕嘟”喝了一大口酒。“不过也对,她本来就是女奴,是母亲在奴市上用货贝换回来的。那时,是我们家最艰难的时候,母亲只能在别人挑剩下的女奴中拣了她,她是那里面看上去最瘦小的。”

计五揽过樊品的肩膀,取笑说:“谁知后来越长越大是吧。”他脑子里想的是身材高挑的隗烟。

“你怎么知道!你见到过?”樊品睁大眼,鼻子喷了两声,侧过头看着计五。

计五整了整背后的箭箙,笑,说:“我怎么可能看到过。我只是有个朋友,和你老婆是一样的,小时候瘦小,长大了,就高高大大的。”

隗烟告诉他,就是因为长得过于高大,比王都大多数男人还高,所以她的“生意”其实并不好。而且她不会吹埙,不会用石磬敲出动听的乐曲,不能让客人流连,所以大姐也并不看好她。

不久前的那个晚上,计五只稍稍喝了点,在院子里的满天星子下,隗烟和他说起她的过往,说那只在梦里出现的草原,说自己笨拙地怎么也学不会一件乐器,说大姐对她的毒打和对她的好,说青楼里让自己开心或是恶心的事,说自己憧憬的未来……

“其实这些都是我自己骗自己的假象,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未来?”说到未来,隗烟黯然,低着头,泫然有泪。

计五不在乎她的过去,他在乎的是隗烟,在乎的是隗烟对他的好多些,还是对任克的好更多。

他静静地听着隗烟娓娓倾诉,看着隗烟忽而开心,忽而落寞,心情随着她的表情起伏,他觉得自己完全被对面站着的这个美丽的女人掌控了,但他愿意,他愿意融入这个女子的生命中,感受她的悲喜,体会她的人生。

在那个无月的星夜,当隗烟低头垂泪时,他心中怜意大起,他缓缓上前,像他无数次梦里一样,捧住这个女人精致的脸,亲吻她的泪眼,轻声对她说:“有的,会有的!”

隗烟不说话,双手攀着他的肩膀,靠在他的怀中。

我会给你你要的未来!他从没想过明天要怎样,但那一刻,他真心想着,要给心爱的女人一个未来。

等此间事了,我们便找一个地方,做一件能养家的营生,一起快活地过以后的日子。计五心想。

“也是羌人?”樊品问他。

他失神了一下,说:“不是。是鬼方的女子。”他见樊品酒已经差不多了,便叫店家过来,多叫了一角酒,付了酒账,对已经醉眼迷蒙的樊品说:“有孩子了?”

“有了!大的像我老婆,小的像我。”樊品咧嘴笑:“不过我弟弟说是像他,哪有!”说完一副明明像我、哪有一丁点像你的那种很不屑的样子。

这是什么情况?计五懵了,奇怪地看着樊品。

樊品倒满了酒,还要再说,人已晕晕乎乎的趴在案几上了。

计五带着三分酒意走出酒肆,从晦暗的酒肆出来,午后秋阳刺目,他眯着眼站在门口适应了下,看着街巷的人来人往。

眼角扫过,一个背影闪进斜对面的门内,计五退了半步,把身子隐在酒肆的暗影中。他确定这个身影在近些天中,他看到过好几次,这让他格外的警觉。

终于还是没有甩掉他们……计五心思急转。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他,他该采取何种方式逃脱。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回去和店家打了个招呼,不顾店家追在后面“喂”了好几声,走到后面的院子,从篱笆上翻了出去。

他要先去找隗烟,告诉她这地方不能继续呆下去了,他们要继续逃亡。快要到小院的时候,他忽然不忍拉着隗烟一起逃亡,他觉得自己该把这件事了结了,再去找她。

但愿以后还能找得到她。计五心里冒出一股酸楚,怕此一别,便从此再见不着。他盯着小院多看了几眼,在心中和隗烟告别,转身疾步走了。

逃出息邑,后面追赶的人便毫无顾忌地用上了马匹。马蹄得得,从身后赶来,正是朝着他逃奔的方向。

计五更是心急,已经距郊外的那片林子不远了,只要进入林中,追的人没办法骑马,那时候,逃往何方,便由得他选择了。他加快了脚步,奔跑起来。

“咻!”一支箭从他的头上飞过。然后他听到后面的人喊:“小五,下一支箭我会瞄准你的后心!”

他听出来,这是寒布的声音。他还听出,在后面追他的,是三匹马,有一匹马的主人停下来射箭,落在后面一点。

他不能停下,他无法想象在射杀了那么多族人之后,被追到会是怎样的结局。于是他继续奔跑,不停地变换方向,以免被寒布预告的那支箭射中后背。

一匹马追了上来,在他的右侧。马上的人伸手要抓他的衣领,计五看来人手伸过来,双手一把抓住,往下一拽,马上的人“啊”的大叫,跌下马来,几个翻滚,像是扭断脖子,倒在地上不动了。计五想要借力翻身上马,却没抓住缰绳,被马的冲势一带,也一跤跌倒。

计五顺势在草地上翻滚几圈,爬起来又跑,却被另一匹马渐渐赶上,马背上的人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拔出短剑高扬着,只待马匹跑近,便当头劈下。

计五死命逃奔,但如何跑得过马,眼见着就要被追上。

“寒同留活口!”马背上的人扬起短剑正要劈下,听到后面寒布大喊,只得收手,短剑往下斜斜地往计五左背砍来。

计五握了随身短弓在手,再次倒地翻滚,躲过短剑。寒同骑在马背冲势不减,冲到计五的前面去了。计五爬起来,却不再跑,顺手引弓,照着冲到前面去的那人射去,生死关头,由不得计五留手,一箭正中咽喉。

不待那人倒地,计五转身,拇指扣弦,瞄着正冲向他的寒布。

寒布看到计五引弓,连忙拉紧缰绳想要避开,正疾驰中的马忽然被锁住笼头,人立而起,“希律律”地一声嘶鸣,在这凄厉的嘶鸣声中,计五的箭觑个空子射出,正钉在寒布的前胸。

计五喘着粗气,走到倒在地上的寒布面前,寒布握着已经吃进胸内一半的箭杆,虚弱地说:“好准头,好力道!”

计五默不作声,等喘息稍平,说:“在王都时,我曾说过,我们下次遇到,便是生死相见。”停了一下,又问:“刚才你说要留活口,为什么?”

寒布看着湛蓝的天,目光涣散,嘴一张一合的不知在说什么,仔细听,像是在叫一个女人的名字:可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