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车队,缓缓行驶在官道上。
每一辆车上都插了一面小三角旗,旗上很粗糙地绣着一头驴,若是仔细看,还能看到,每一面旗子上的驴都不尽相同,有的横,有的竖,有的抬头,有的低头。
每辆车由一头驴拉着,看得出驴子很吃力,车上货物很重,被干草严严实实盖在下面,看不出车上拉了什么。
计五骑在马上,走在这支车队中。这是一支去往大邑商的车队,在上一个羁舍里,计五的豪饮引得蝉恽——那个挽着高髻的车队护卫的头儿——的赞许,次日上路时,便和车队一起出发了。
那日,他们出了息邑,在那片林子外找到另一匹马,一起骑着往王都而去。计五的意思,先到王都,再从王都到计邑,这样的路更好走。若是他一个人,他宁愿找一条近路,反正他也不喜欢骑马。
隗烟却欢喜得不得了。除了遗忘得近乎梦境的从鬼方到王都的那段路程外,这是她走得最远、最久的一次。
和计五在一起的这段时光,每一个细节都让她心动不已。有时一路无话,但即便是一次无意的眼神对视,也能让隗烟心里美滋滋的。
所有的跋山涉水都不是为了相爱,而是为了在一起。
在绕过一个山头,看着远处渐渐变淡的山色,以及更远处映得漫天红遍的落霞,隗烟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她依稀记得是大姐说的。那个行脚生意人,在大姐还不是大姐的时候,就迷上了她,每年都会跋山涉水来王都,在大姐的身边呆上不长的一段时间。
“他其实已经可不不用行脚了,但他还是会每年来。”大姐说。
隗烟见过那人,精精瘦瘦的,出手阔绰,上衣的胸口也绣着一头驴,就安静地坐在青楼的一角,看大姐忙碌着,只在大姐走过他身边时,相互对视一笑。
她试图在车队里找到这个人,但没找到。
“你注意到没有,胸口绣有驴的标识的人不多呢。”她轻声对计五说。
“嗯!”计五点头,补了一句:“而且都是是骑马的。”车队护卫有近百人,但绣了驴子标记的,计五看到的只有三个。
“绣在胸口的图腾倒是好看。”计五补充了一句。和旗子上各式各样像驴或是不像驴的图案相比,绣在衣服上的驴图腾,很是精致。
隗烟看着身边的计五,想着能够和心上人一起跋山涉水,在这车轮“吱嘎”声,和车夫与护卫的喧闹声中,只觉得心中喜悦,满心是从不曾体会过的宁静安详。
事发时是他们和车队走的第三天。
按护卫们的说法,他们已经走到了厉地,三个衣衫褴褛的人拦住了车队的去路,说是要打劫,前头的车夫报告给护卫,蝉恽和另两个胸口绣有驴图腾的的护卫商量了一下,夹了一下马腹,跑到前头。
“打劫!”拿着木棍的人说。“为财不为命!各位只要留下车辆,绝无性命之虞。”
“给他们些碎铜。”蝉恽对车夫说。车夫依言,拣了十几粒碎铜递给“木棍”。
“木棍”挥手拔掉车夫递上来的碎铜,指着护卫说:“你们听清了,我要的是你们的车队,整个车队!若是少了一辆,你们谁也别想跑掉!”
“疯子!”蝉恽不屑地看着对面的三人,拨转马头往回走,对车夫们说了句:“打一顿,丢到路边去。”
蝉恽回来和其他护卫说了“木棍”的狂话,护卫们一齐大笑。
再往前不远,便远远的看到厉邑。
一行人正兴奋间,便见前方沙尘滚滚,一支数百人的队伍动地而来,蝉恽等人看了,脸色微变,顶上铜盔,束上皮甲,立马收拢车队,着护卫们在前分数排,列阵相迎。
那支队伍近得车队,停住,对蝉恽等人喊话:“厉星在此,有话要问。”
说完,在马上微微躬身,话语间甚是客气。
蝉恽催马上前几步,也是微微躬身:“敢问有何见教?”
厉星道:“适才厉方伯家走脱了三人,厉伯着我带人来追,眼见着朝这个方向跑来。请问几位可曾见到?”
蝉恽才知这些人原是追逃,松了一口气,说:“先前遇到三人打劫,被我叫人打了一顿,丢到路边了。”
厉星并不就此放行,派了人手绕过车队前去查看。过不多久,查验的人回来,回报厉星:“那三人已死在路边。”
“这几个人,厉伯素来看重,原是要从他们身上讨得一笔巨大的财富,各位平白打坏了,我在厉伯那却如何回禀?”
蝉恽看着车夫,用眼神询问,车夫摇头,嘟哝这说并没有打得很重。
蝉恽眯着眼盯着厉星:“我道如何走脱三人,却来了数百人追,原来是事关一笔巨大财富。只是那三人说要劫道,被我手下的几个车夫轻轻打了一顿,绝不会就此便死了。那三人究竟因何身亡,还望明察。”
厉星摇头:“人被你打了一顿,便死在路边,若说和你等全无干系,怕是说不过去。前面就是厉邑,不如你们和我一起禀了厉伯,由厉伯发落如何?”话是商量,但语气却不容置疑。
“我等原是徼外之国,不远万里,不避寒暑,自极南而来,此去大邑商,乃是代我王进献酎金,倒是不便耽误。”蝉恽笑着回道,眼中却尽是冷意。
计五也看出先前三人不过是个引子,不过是个留难车队的借口。难免有些好奇那盖得严实的干草下面,拉的是什么贵重货物。
车队在厉邑外住下,计五、隗烟随着十几名护卫进入厉邑。厉星把蝉恽一行安排住下,说是回报厉伯,看厉伯何时安排出时间,便领着蝉恽等人去拜见厉伯。
蝉恽明显心中不愿,但厉星带来的几百号人,不是山野间打食的小部落,而是顶盔掼甲的军士,一战之下,便是胜了,后面道路漫长,却是无法行走得动。因此上,虽然明知厉星不过是借着打死三人的由头生事,却也无可如何,只不知厉伯如何处置,只能静等。
众人以为计五和隗烟是夫妻,将二人安排在一处。隗烟虽是出自青楼,算得上是阅人无数,但和心上人共处一室却是首次,心中时而期待,时而忐忑,不知该如何面对情郎。
入夜时,隗烟满心期待,谁知计五进屋时,已满是醉意,隗烟恼计五不知她的心思,却又似心中放下什么。
隗烟端一盆水给计五擦了脸,看着计五酣睡,忍不住在情郎脸上轻轻啄了一下。倒了水回来,看着计五和衣而睡,脸色安详,不禁为自己刚刚大胆的举动羞红了脸。
恼半晌,羞半晌,心心念念地想了半晌,隗烟终于不支,也沉沉睡去。
这几天左右无事,计五镇日里陪着蝉恽等人喝酒,说些闲话。
“那****说,你们自极南不远万里而来,却不知是什么地方?”
蝉恽这几日等厉伯召见,却数次打听均无消息,心中郁郁,叹一口气,说:“我等确实自极南之地而来,说是万里,若是仔细算,怕不止万里。”
蝉恽喝了一口酒,拍了拍计五肩膀:“不瞒你说,我们从丹穴山而来,这一车一车的,拉的全部是产自丹穴山上的铜。丹穴山的铜,是大邑商能够用得到的最好的铜,无需冶炼便可用于铸造,比好些地方三炼过的还要精纯。王室贵人所用,非这‘南金’不可!”
计五对冶金之术全然不知,却也知道大邑商近来铜器价格渐长,上次买的铜簇箭比之前买的要贵不少,虽然他其实并不在乎。
倒是听到万里之遥,计五心中不禁神往:“若是能行得万里路,倒是不枉此生。”于是开口问道:“从丹穴山道大邑商,要走多久?你说的‘我王’,是个怎样的人?那边的风土人情和这里有什么不同?”
蝉恽正要搭话,外面来报,说厉伯今日召见,门外厉星来迎蝉恽,蝉恽告一声罪,带了几个人去了。
另一个护卫却并不答计五的话,而是自顾着倒苦水:“我等从丹穴山来,一路难走倒是其次,路上的山野蟊贼也不在话下,只是一件为难,便是每过一地,就要被抽去一些。丹穴山的铜,遍山都是,留在本地,原是不值钱的,但这一路走来,车夫和护卫来回的吃喝要算在这里,每过一地的分润自然也要加在铜价中,所以,到得大邑商了,价格自是不菲。但好在我们的铜金够纯,也不愁赚不了钱。”
护卫说完又是一声叹息。他旁边的一名护卫插话:“我护卫车队好几年了,那时虽然徼外诸国都要分润一些,但商王分封的各方国,从不敢对运往大邑商的铜如何。只是这两年来,商王疲于应付邛方、土方,无暇南顾,这南土诸方国看到车队过路,也想要分润一些。”说了手朝刚刚蝉恽离去的方向一指,说:“这厉伯只怕也是这个心思。”
计五问了半天,听不到想要知道的,也是兴味索然,应付着喝了些酒,回去歇息了。
次日清晨,便听到门外护卫们在说话,听声音,是要出城。计五连忙走出门问,果然是要走。
原来昨日厉伯召见,果然是看中蝉恽车上的铜金,说是路上死去的三人原是掌握一笔巨大财富,厉伯正要从他们头上讨来,偏偏被蝉恽的人打死,厉伯装作一副赔了本却还大度的样子,提出要对车队三十抽一。蝉恽等人一再陈情,厉伯摆出痛心疾首的惨状,最后同意五十抽一。
“三条人命换一车铜,厉伯倒是好算计!”一名护卫冷笑。
蝉恽不搭话,只叫众人快些,出了厉邑,回望并不高大的城池,对计五说:“只怕此例一开,以后便是惯例了。”
计五其实不懂这些,因着昨晚听到的片言只语,顺口答道:“就此一回也罢,惯例也罢,反正最后加在铜价之中。”
蝉恽听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拍马向前冲了几步,回头大声对计五说:“好兄弟!就是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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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惯例,从丹穴山说自然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