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郑达准时出现在右相大人府上。
“大人!”郑达进屋后跪着,看着面前端坐地上的右相大人。
“今天的事,去查查。”子敛的话永远是这么简洁。
“高台?”郑达迟疑了一下,小心地问了句。看子敛闭着眼不言语,郑达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一定是为今日高台册封之事,在他掌握的情报中,今天没有比高台册封王子画的事更能引起右相大人的关注的了。“那小臣告退了。”
郑达躬身退出,正准备转身走出,右相大人忽然说:“查清哪些人事先知道这事,哪些人参与其中了。”
“唯!”郑达郑重地应道。
从右相大人府上出来,郑达慢慢走着,考虑着该如何布置人手。
要获取王宫里的消息,郑达觉得不是问题,不说弼人府在王宫中有消息来源,即使没有,王宫的消息也会以各种方式真真假假地流出来。关键是细节,他知道右相大人最重细节,而且往往能够从细节中找出最关键、最隐秘的一环。他要做的,就是找出细节,供右相大人决策。当然,他会有自己的分析和判断,只是他知道右相大人,更喜欢接触到那些没有经过加工的原始的细节。
七年前,郑达还只是弼人府中普普通通的一员,负责收集来自西土的情报,邛方一次偶然的对犬戎侵袭,被他以飞奴传回王都,右相大人敏锐的捕捉到这一细节,和他直接联系了将近两个月,成功的点燃犬侯的怒火,把犬戎的兵锋指向邛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邛方与犬戎你来我往,相互间打得热闹,再也无力对大商展开大规模的侵袭。
正是这一次,郑达被右相大人看上,从此青云直上,用不到三年的时间,由一个弼人府人外围小兵,成为弼人府的头号人物。
“细节……细节……”郑达在想,这件事的最关键的一环在哪?而他能够从哪一环中能够的到最多的细节?如果找不到那最关键的一环,他该如何着手,去撬动、甚至是推动事件发展,让他现在还不知道的那一环浮出水面。
作为弼人府首领的郑达,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在各位重臣中周旋。小心翼翼并不是因为郑达胆小,而是他不得不小心翼翼。从郑达任弼人的那一天起,重臣们对郑达手中的刺探力量都表示过相当的重视和尊重,向他发出友好的讯息,希望这一支力量能为之所用。
郑达并不认为自己是谁的人,但在这小心翼翼地侍候重臣期间,他发现与其四处陪小心,不如投入一个可靠而忠诚的重臣门下,安心做点事。几经筛选,经过几次考验和被考验,也因为右相大人的知遇之恩,他投到了右相大人的门下。
右相大人公忠勇毅,更关键的,右相会是下一任的商王——他仔细的分析王庭的每一位大臣,认真的分析自己,分析怎样才能让自己——以及自己家族——的政治生命更长更稳靠。
从边鄙的乡下来到大邑商,是郑达跨出的一大步,完全凭个人的天赋与努力而来。而这是远远不够的。没有家族的力量作为后盾,一个人的荣华富贵终究是短暂的。只有家族的兴旺,这种荣华才能长久,才不会及身而终。
伊尹以媵人出身而至一国之相,最终得以配享复庙,这是何等的光辉和荣耀啊!但伟业如伊尹、天才如仲虺,却都没能让这种荣华一代一代传承下来,其中的原由,不就是因为他们只有个人的强大,而不是家族的强大吗?
郑达自认不管是日后的成就,或是天赋的异才,都不难以和伊尹、仲虺相比,但他有着比二位先贤更远大的目标。他要让家族的荣光延续下去,要子孙后代在享受这份荣光的时候,还会记得他们的先祖郑达的苦心孤诣。
从跨入大邑商这没有城墙的伟大王都的第一步起,郑达就被王都的繁华吸引住了。那时候,郑达还是个才长大的孩子,在那一年的武艺大会上,来自边鄙之地的郑达,射术第一,干戈第一。一时间,有无数贵族大人们想延揽他,甚至连王宫亲卫的都被他一一拒绝。突如其来的的巨大名誉,无数美艳女人仰慕的眼神,无数美酒和欢呼,让他沉迷。然而,从鲜花簇拥到繁华落尽,不过只经过了短短的几个月——在拒绝了所有可能的招募和延揽之后,仍无着落的他,像是无根的飘萍,所有的势力都不再会真心接纳他。除了囊中比以前多了些可供花销的货贝外,他又回到从前,成为那个来自边鄙的乡下小子。无奈的他,只好把握最后也是最不得已的机会,投入戍师,成为一名戍人,持戈杀敌。
还好,在之后无数的阵仗中,武艺高强、还有些头脑的他终于熬出了头,一步步凭军功上位,不再是一个持戈的最下层的士兵,拥有了数十名精壮强干的部属……
从茅草搭的屋顶,到宽大得有回声的弼人府,足够年仅二十八岁的他顾盼自雄。但家族兴衰仅仅在他一人身上,这也很让他心有隐忧——和王都中的任何一个有家族墓地的宗室相比,他的现在的家世完全不够看!
丢开纷扰的思绪,郑达叫来手下最得力的助手卢治。
“走,喝酒去。”郑达在手下面前总是亲兄弟般的勾肩搭背,这是平民出身的他的御下之道,也有打仗时留下的那种兄弟般自然而然的亲近。
“大人,这是有事啊!”卢治清楚他的套路,也是同样亲昵地问。
“有事!”郑达拉着卢治来到隔壁的小间,给卢治倒了一碗酒。“这是南边来的好酒,你尝尝。”
卢治的思维明显在“大人有什么事要找我”这上面,喝了一口,顺嘴说了声“好酒”,然后嬉皮笑脸地问:“大人说说看,这次是什么好事。”
“这次的事很有些麻烦。”郑达也是心不在焉,端起碗说一句,喝了一口又接着说。“关于王室。”
“关于王室?”卢治陶碗停在嘴边,眼睛从陶碗的沿口看着郑达。“子画?”
“哈哈,我他妈就喜欢你这一点,一点就透!”郑达猛地喝了一口酒,哈哈大笑。“不对不对,你小子这是不点就透。”
“王室的事,不好办啊,而且,这事透着诡异。”卢治有点迟疑的说,“册封典刚散,众大臣的府邸,方伯诸侯的馆驿门前,都是人来人往,相互拜访的,看各自主子的想法的,都有。”
“看样子是要变天啊。”郑达叹一声。“众大臣和各方国只怕是又要站一次队,站对了,富贵荣华;站错了,灰飞烟灭。”
“那……大人,我们……”
“不,你别说,站队的事,只能有一次。”郑达放下酒碗,眼神炯炯的盯着卢治。“这时候重新选边,哪一方都不会讨好。而且,我们不比方伯诸侯,有一块封地可以守着。我们若是输了,想跑到山里去当野人都难——结局只有一个,挫骨扬灰,真真的一干二净!”
不知道是因为郑达的眼神,还是话语中的森然,卢治感觉心跳一下子急促,正想表白说点什么,郑达又端起酒碗,递给卢治:“干了它!开工!”
卢治走了之后,郑达也没闲着,手头还有好些案子要办,身在王都,所办的案子,桩桩件件都能够牵扯到贵族大人们。
长勺氏和戴氏,为王都的一块地起了争执,先是长勺氏杀了戴氏一人,案子才报上来,那边戴氏又纠结一帮人前去寻仇,杀了长勺氏三人,戴氏自身也折了一人。两边厢结了死仇,自是谁也不肯低头,各自又叫了人要打一场大的,幸得手下黎逢得力,事先得到消息,他央右相大人派了军士及时赶到,方才消弭了一场大祸。
现在这桩案子的尺牍就在手边,他却伤脑筋要如何处理。
戴氏和长勺氏的族尹都是宗室长老会的,各自派人给他传了话,要他把案子“好生断了,万勿偏颇”。郑达看着尺牍,只是苦笑,想不出如何才能做到“万勿偏颇”。
郑达苦思半日,不得其法,心想与其枯坐苦思,不如出去走走。在戴氏和长勺氏的地盘上走了一圈,无所发现,又闷闷地回到弼人府枯坐。
“大人,各路人马都布置好了。”卢治出去,直到日暮才又回来,语气短促。“所有的王公大臣、各宗室的族尹、各路侯、伯、男、卫在王都的府邸馆驿,全部安排了。”
“几个班?”
“两个。”
“不行,日夜值守的话,两个班容易被发现,安排三个班。”
“大人,人手不够啊。”
“人手我会给你加。右相府前的值守撤了,分配到其他岗去,各大臣府上,若有必要,一天轮一次岗,不能让人发现任何痕迹。除了王宫和右相家的飞奴,一律拦下!”郑达有点头痛的拍了拍前额,“对了,亚进大人的别去动,毕竟还在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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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典籍和甲骨文中,并没有长老一说。但商朝的“养国老于上庠”体系已经很完善了,而且可以看到的史实是,宗族的力量是在很多时候是可以左右王室。
商王朝的权力中心实际上包括王权、神权、宗族势力三个方面。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