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来晚了。正好周末,看老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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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盘知道子昭早就想去洹水边看看,怎奈右相担心子昭安危,对他下了禁足令。子昭趴在临河的窗前,看着好多人在远处结冰的水面上嬉笑打闹,十分眼热,多次央他带着去玩,甘盘虽也想去,无奈右相不松口,他也只好摇头不让。
这样子闷在家里,只看着头顶巴掌大块天,子昭如何成得器?甘盘心中也急,再次和右相提到子昭外放之事,说等春暖花开时,带子昭去各国游历。右相只是摇头,不肯松口。
进入右相府以来,甘盘对子昭甚是满意,聪慧,机敏,常常令他有意外的惊喜。亚丑来右相府那次,子昭对博姑国之事,指点得当,应对裕如,更是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这个得意门生。甘盘又试着用土方、邛方、羌方等西土、北地诸徼外邦国,要子昭一一条分缕析,召来雀兴、戈武等人站在诸方国立场,与子昭分辩,起初是胜负互现,到后来,子昭已是胜多负少。
不过甘盘仍是暗暗担忧,这种方式虽然子昭对“势”的把握大有增益,但终究是嘴上功夫。真正大事临头,主事者能否如口辩时势这般气定神闲,却不好说。
甘盘想的是,即便在王都没有针对子成和右相大人的刺杀,即便子昭没有处于可能会被暗杀得危险,他也应该带着子昭去云游天下,阅天下人,历天下事。
事关子昭的眼界和胸襟,这很关键:过不了这一关,子昭最多只是个相才,而过了这一道关,他的弟子将会是天下共仰的雄主!
他准备找时机和右相再说这事。他连说辞也想好了,游历与否,事关子昭今后是相才还是雄主,其间分野,可谓不小。
对右相大人说相才不如雄主,倒是要些勇气,不过甘盘还是决定要这么说。在他心中,右相大人也确不过相才而已,也许以后会成为一代英主,但离王道雄主,还颇有些差距。
他和戈武一道,带着子昭朝右相的屋走去。
雪已住,风仍冷。甘盘把贴身衣府的袖口扎了,让风灌不进来。院内,索弜、索让兄弟俩陪子昭堆的雪人,困在园子的角落,用木炭眼睛看着庭院中慢慢行走的四个人。
右相屋中有两个人,甘盘叫雀兴和戈武在门外等着,牵着子昭的手进了屋里——这是右相大人特别交待的,除非重臣前来议事,其余场合,甘盘和子昭都能直接旁听。事实上,上次亚丑来,其实已经打破了这个规矩,虽然那次是子昭先到。
来访的是井典和周类。二人是第二次同时来右相府,这次来,却是要告辞的。
先说话的是来自周方的混血少年周类:“父亲来时特地交待,我姬姓世代属中央之国,若是大商认我,小邦周定年年来王,岁岁来享!”
“亚进之子子永,派往周方为男任,一为质子,一为男任。你走时,大王会有诏旨,任尔祖亚圉为高圉,称侯。任尔父为我大商之亚圉。”右相大人所说,大王赐高圉为侯,封的是人不是国,及身不及国。
右相拇指轻捻着下巴的胡子,笑看着周类,接着说:“至于你,我还送你一份大礼,这次子永将带领五十名军士,十名百工营的匠人,押运五千斤铜金,与你一同返国。”
周类听了,喜不自胜,急忙拜倒,连说:“谢大王!谢右相大人!”
子永原是博姑国的男任。所谓男任,乃是以男爵身份,在方国任王事。现在派往周方,不过是替大商巡守周方的意思。周类父亲的亚圉一职,是一虚位,但有大商将军之位,以后争战征伐,却是师出有名,倒不全算是虚职。
奉以虚位,名至而实不归,自然难以让周方归心,所以右相再送上铜金大礼,以安周心。甘盘自然知道周类谢的,其实是那五千斤铜金和十名匠人。
随后说话的中年人是井方的井典:“邛方北遁的消息传来,哥屋元杰也控制不住羞方、羊方。一切如右相大人所料,羞方、羊方已先后返国了。井典得我井方伯授意,愿与大商通婚姻,愿右相大人早日决断。”
“我已报请大王,井伯所请,一一如愿。只是井伯之女身份尊贵,许配何家,还待商议,。”右相呵呵一笑,道:“周类有的,自少不了你:你返国之日,子方为男任,带领五十军士、十名匠人,押五千斤铜金,与你一同上道。”子方是宗室长老子汰之子。
这是意外之喜,井典自然也是大喜拜倒。稍事寒暄,井典同周类一起告辞。右相命子昭代为相送,送到大门边。
子昭刚进屋,便听到屋外一阵喧闹,随后进来的是衣裳破烂、形容狼狈的郑达。右相来不及屏退左右,便见郑达也不脱鞋,直接进门跪倒在地,低声哀泣,喊道:“大人救命!”
右相皱眉,问:“何事慌张若是?”
“属下差点没命见到大人了。”郑达收了哭腔,仍有后怕,道:“昨晚弼人府议事才毕,我与邢美一路说些闲话,才走到巷口时,便见有人来寻邢美,邢美不认识那人,便说有事就在这说,那人拖延片刻,又来了几人,将我二人前后围住,逃脱不得。”
“邢美呢?”不待郑达说完,右相大人插话道。
“邢美没逃出来。”郑达哀叹一声。“被那几人抓走,蒙了头,也不知被带到哪里。到了地头后,那几人取下头套,便问我梅图被关在哪里,我二人只说不知道——邢美是真不知道。问到半夜,几人看晚上也问不出什么,就收手,说今早再问。”
甘盘见郑达口干舌燥,眼睛盯着他案几上的酒具,示意子昭,子昭端起酒樽,走上前递给郑达,郑达不敢就接,看着右相。
右相点点头,说:“喝了吧,起来说话。”
郑达接过,一饮而尽,将酒樽递还子昭,低声说:“谢王子。”说完走到先前周类的案几后坐了,接着说:
“今早天刚蒙蒙亮,我见守卫困了,便叫醒邢美,背靠背解开绳索,一人对付一个,把屋内的守卫解决了。才出门,就被其他守卫发现,只好一路奔逃。逃了一半路,邢美被弓箭射杀,生死不知。”
“邢美知道什么。”
说到惊险处,郑达放在口边的酒樽也忘了喝。直到右相发问,才又一口尽了,说:“梅图所在,只我和黎逢知道。黎逢现在就在那里讯问,弼人府知道此事的,便只我一人。”
右相满意地点头,郑达喝完酒,又说:“我本想到弼人府去,只是那些人既然昨晚敢在弼人府动手,难免我跑了后,又到弼人府前拦我,家也一样,不敢回。只好向右相大人求救。”
“昨晚关你的地方,还找得到?”问话的是子昭。
“回王子话,属下还记得路。”虽只一樽之赐,但子昭所为,还是让郑达心中感服。
“估计现在再去,也没人了,但既然是条线索,谁的屋子,谁在用,总会有些痕迹的,还是要去问问。”子昭说道。
自子成死,子昭拜他为师后,右相有意让子昭历练,所以并不阻止他声言。
郑达对着王子躬身一“唯”,又看向右相大人,等右相大人示下。
右相大人道:“郑达受苦了!对方有此一举,可见梅图一身,关系非小,疏忽不得。”又转头对子昭说:“你要戈武、索弜各带一什军士,听郑大人调度,明日此时前回府中来。对雀兴说,加强相府巡守,从现在起,相府内所有亲卫,不得单独活动,原来的二人一组改为三人一组。”
“相府亲卫中既然出了一个阿广,也难说只有一个梅图,你要小心,核心的事别让他们知道。”交待完子昭,右相对郑达说道。“这二什军士,只是临时给你调度,保你安全,更多的还要靠弼人府的人。你去吧。”
郑达起身挺立应了,转身出门。
甘盘看着有些疲累的右相,忽然心生怜悯。王室中的明争暗斗,都是生死之争,即便是无心大位,也难免被人视为绊脚石,而被无情卷入。没有人愿意成为失败的一方,因为失败,就意味着身死灯灭。
“既然相府内也不安全,我老调重弹,请右相大人准我待子昭各国游历!”等人走完,只剩他与右相时,他又提起这个话题。“想必大人也不愿子成之事重演。”
右相沉吟。甘盘知道右相此时心中犹疑,又道:“王子聪慧机敏,确是大才。我近日反复思之,游历与否,不仅只是因为王都风云诡谲,关系王子安危,更事关王子眼界和胸襟,眼界不开,胸襟不阔,王子今后不过只是相才,而我的弟子,学的是王道,该是天下共仰的雄主!”
他知右相近日事繁,便一口气将近日所思全盘吐出。右相仍是沉吟,甘盘还要再说,右相伸手制止,说:“便依你!待雪化时,道路不再泥泞,你带人上路吧。”
“谢大人!”甘盘对右相躬身行礼,告辞出来。
室内温热,屋外冷冽。甘盘深深吸一口气,让冷风在胸中回旋,又长长地呼出。他抬手在脸上轻拍几下,往子昭的院落走去。
戈武和索弜、索让三人随郑达办事去了,子昭今日的功课得略事改动,甘盘在墙上简册中检视,翻出一卷,展开来看。
进入相府后,甘盘便弄来不少竹简尺牍,想把毕生所学所见所思,一一整理出来。临到动手,才发现想的时候虽然简单,真要付诸实施,工程浩繁却远超所想。所以只把教授子昭要用到的,先整理出来,饶是如此,这也耗费了他不少精力。
甘盘边看竹简,边想着如何向子昭讲解。正想时,外面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却是戈武等人。
“怎么就回了?”不是说明日才回么?甘盘心想。
“那边事了了,我等便急忙来给先生报信!”话语急切,正是索让,话语中带着喜气。
甘盘将三人让进门里,疑惑地看向戈武。戈武进屋坐定,便道:“我等先随郑大人道弼人府,召齐了弼人府的人,便分头行动。索弜带人随顾七大人去找邢美,我带人随郑大人去了南城。郑大人是怕泄了梅图的所在,叫我和弼人府的其他人分头把守,他自己去了。才去不久,郑大人就满脸高兴地回来,说梅图和另外一人一同招了。”戈武说话的时候也透着兴奋。
索让又插话,道:“把梅图押到弼人府后,郑大人便兴冲冲便跟我们一起回来,直接去右相大人处了。”
“先生你猜,和梅图一起的那人,是谁?”索让说完,忽然抛出这么一句。这却叫甘盘如何去猜?即便是猜得到,甘盘又如何会说出来?便问道:“是谁?”
“是王子见府上的亲卫,叫叶二。”见甘盘动问,索让得意洋洋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