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五半夜醒来,发现眼角有泪。
应该是梦到什么了,只是他完全不记得梦境。
投宿的这座野村,孤零零的远离大路和城邑。错过了宿头,他只好抹黑前行,直到看到这座野村微明的灯光。
计五打火点燃了油灯,便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呆,像是回忆梦境,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屋内没有生火,屋中央的火塘余烬早已冷透。推开窗户,冷风嗖地钻进屋里,计五打了个寒颤,原本清冷的屋子更加冷了。
他取下撑木,关了窗,想着这十多日,心灰意冷,如行尸走肉般过来。“你要好好的。”他摸着自己已经凹下去的脸,想着隗烟最后的那几句。
我会好好的!他对自己说,也像是对隗烟说。困意来袭,计五吹熄了灯,又昏沉沉地睡去。
“有两匹马,我们一人一匹!”
“不行,马栓在我家门柱上,归我。”另一个声音说。“包袱在你家,归你。”
“人在我家,东西都是我的,我说了算。”
另一个声音沉默良久,说:“不如我们看看包袱里到底都有些什么吧。别争来争去,什么都没有。”
先前说话的人显然同意了,然后就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计五再次醒来,感觉头痛欲裂,半天睁不开眼。他想继续睡,但耳边的两个声音却不住呱噪,弄得他心烦意乱。
“你们烦不烦啊!”他大声吼道,坐起身子,看到屋内火塘边,两个人正要打开他包袱的结。
“你们干什么?”他问。
两个人呆住,看着他。那个精瘦的矮个子吃吃地说:“我们以为……以为你要死了。”
“你已经在这躺了两晚一天了,浑身发热,用冷水擦了身子又浑身打颤,于是给你喂了热水,谁知又开始不停地说胡话,左弄右弄不得好,到后来就没声气了。”精瘦男子是屋子的主人,说。“我们以为你活不过来了。”
“给我舀一瓢水喝。”计五对精瘦男子说。那男子盯着他看了下,点点头,连忙跑出去了。
水是温水,计五喝了,把木瓢递还男子,说:“还没请教如何称呼?”计五看了看,弓箭还在身侧,放下心来。此时他全身仍是无力,但弓箭在手,他却不惧面前这二人。
“我叫阿布。”男子又指着另一个,说,“他叫阿木。”
“这是哪里?”天黑进屋,到现在,计五还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哪里,只知道上一个羁舍已经离王都不远了。
“大柳树。”阿木接话道。“村子门前有棵古柳,大家都叫这里是大柳树。”
二人在计五昏迷时,盘算着要分计五的马匹财物,现在见计五醒来,倒没看出要动歪心思的样子。
计五忍着头晕起身,拿过包袱解开,照着小货贝,给阿布、阿木一个人扔了一个,说:“我饿了,给我弄点吃的去。”
阿布接过,仔细看了,十分高兴,忙不迭点头,拉着阿木往外走。走到门口,计五又道:“有些冷,再生个火吧。”
吃过后,又傍在火塘边把身子烘暖,计五自知仍是虚弱,不过相比刚醒时已好了很多。计五又要了些肉脯,吃完又在行囊中塞了些,有计五先前给的货贝打底,阿木、阿布二人忙起来也开心得很。
喝了碗和了肉糜的热粥,肚内暖洋洋的,看看天色尚早,便起身告辞。走到大路上,计五远远地望向让他差点死在那儿的大柳树村,心中不免感喟一番。然后翻身上马,“嘚儿~驾!”一声吆喝,快马朝王都驱驰而去。
在甘盘屋里,甘盘拿着计五递过来的面具,走到窗前,撑开窗户,对着户外天光仔细端详。
“从何处得来?”甘盘看了半天,重新坐下,双手把面具轻轻放在案几上,问道。
计五便从陪葬到杀死寒燎,一一细细说了,只是略过隗烟一节。
“你杀死了寒燎?”甘盘眼睛瞪圆,吃惊地看着计五。
计五点头说“是”。甘盘又复站起,来回踱步,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不停拍击,口说:“这事却不好办!这事却不好办!”
“先前听到寒燎父子先后身故,大王已经派人前往查勘,没成想却是死在你的手里。”甘盘走了几个来回,停下来说。
计五不知事态严重,看着甘盘,说:“何曾是我杀了他,他是死在这个面具的手里。”见甘盘不说话,又说:“甘盘大哥的意思是,这事惊动大王了?”
甘盘盯着案几上的面具,缓缓道:“他也不是死在面具手里,而是死在欲望之下。”
“寒燎死了也就罢了,只是你这里却不好办。”
计五听了,不明所以,直愣愣地看着甘盘。
“寒燎乃是大王封的子爵,寒燎之女嫁给大王的儿子子画,最近大王下诏,许寒地立国,寒燎便是一国之主了。”甘盘抚着面具上镶嵌的一颗颗的绿松石,对计五说,“你如今杀了寒燎,大王岂能轻易放过你?”
计五听了,心中咯噔一下。若非运气使然,恰好遇到阿大,在寒燎的追踪下,只怕是有死无生,虽然最后杀掉寒燎,却赔上了隗烟的性命。若是大王下令追杀,那是逃也不用逃了。
“而今之计,只有求助右相了。”甘盘拿起案几上的面具,说:“这东西,借我一用如何?”
“面具在我这毫无用处,这次来本来就是要给你的。”计五打开身边的包袱,从里面翻翻捡捡,又找出一个破烂的供盘,递给甘盘。
“难怪寒燎会为此送命!”甘盘拿着供盘,在手中翻来覆去看,眼中有光。把玩良久,把供盘退给计五,说:“仅面具一件,足可救你性命,这个供盘你还是留着吧。”
计五不接,推了回去:“这东西在我这,不过只是一件朽坏的铜器,甘盘大哥就留着吧。”
甘盘把供盘珍而重之放到靠墙的木架上,用架上简册稍作遮掩,道:“这物件是个至宝,我且先把玩几日再说。”
计五见甘盘这般说,又说:“甘盘大哥见外了,这东西原本是要送给你的。”
甘盘转身拿起面具,用绢帛包了,对计五说:“估计此刻右相大人在府内,我们过去看看。”
右相大人果然在,正拿着一片尺牍在看,还有几卷竹简放在案几左首。
“又是何处来报?”尺牍乃是一尺长、一寸厚的木片,可供书写或是刻写。甘盘和计五对右相见过礼,甘盘问道。“右相大人真是勤勉为国。”
右相大人看完,用朱笔批了,抬头看向甘盘,点着刚刚放下的尺牍道:“亚丑急于返国,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大王是什么意思?”甘盘问道。
“大王仍是犹疑,这事怕还要拖一阵子。”右相叹一声,看着随甘盘一起来的计五,道:“计五何时来的?”
甘盘道:“恭喜右相!计五此次功劳不小啊!”
“哦?”右相大人饶有兴味地看着二人。
甘盘上前,递上面具,放在案几上,又打开包在外面的绢帛,带着笑对右相说:“大人请看!”
右相的眼神从疑惑到凝重,再到欣喜。“从何处得来?”右相看着计五,问了一句和甘盘大哥当初问的一模一样的话。
计五将前事又一一说了,因是第二遍说,比先前说的流畅许多。
右相听了,沉吟不语,眼睛仍是盯着面具,拇指顺着面具上镶嵌的金丝纹上来回摩挲。
门外通传,说弼人府郑达前来。甘盘便起身,要带着计五往外。右相大人伸手压了压,说:“先生不必回避,我正有疑难,需先生决疑。”
右相把面具用绢帛重新包好,放在左首一堆竹简后面,看着见礼后坐在计五对面的郑达。
郑达道:“启禀大人,梅图与叶二都招了。”
“怎么说的?”右相大人问。
郑达看了一眼甘盘和计五,欲言又止。
右相道:“但说无妨。”
“梅图说,息开受王子见授意,对其许以钱贝,把大人的行踪递给叶二,包括何人随行,所去何处,所办何事,所见何人。”郑达从怀中拿出两片尺牍,递呈上来,道:“我又细细问了叶二,叶二说,王子要他和梅图联络,摸清大人近期出行时间和路径,具体何为,王子没有交待。”
右相放在案几上的手微微颤抖,恨恨咬牙道:“竟然是他……果然是他!”不知右相口中的“他”,说的是息开还是子见。
郑达说:“大人息怒!子见所犯,乃大逆不道之事,属下认为,应立即上报大王,大王自会降罪于他。”
“此事宜缓。只有口供,没有物证,何足为凭?何况证人中还有我相府中人。”右相沉吟半晌,道:“如此冒昧上报大王,只怕你反落个离间骨肉的罪名。到那时,我也不会好过。先生以为如何?”最后一句却是对着甘盘说的。
“大人所虑极是。此事非比寻常,到了宫廷,二人若是反口,沦为笑柄倒在其次,只怕落人口实。”甘盘道,“便是捉了息开来问,只怕息开也会脱得干干净净,与此事全然无涉。”
郑达满肚子高兴,被右相大人和甘盘一说,顿时泄了一半。想想二人所言非虚,心中暗暗发狠,想着回去再干点什么,无论如何也要弄出些响动。
郑达中心郁郁,便要告退。谁知右相大人指着对面的那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说:“郑大人知道他是谁么?”
郑达仔细在看一眼,还是面生,摇头说:“还望大人赐教。”
“在息邑,除卢治身死之外,你还折了两名下属,记得你曾对我说,当时有个叫计五的就在当场,当时具体情况如何,还得找到计五才知。”郑达点头称“是”,右相大人缓缓说道,“他便是你要找的计五。”
计五不知右相何意,心中惊疑,不知右相何以有此一言,只见右相脸上不喜不怒,看不出端倪;又看看郑达,郑达与他一般,左右觑看,不知如何是好;计五再看甘盘,甘盘大哥微微点头,道:“如此甚好,计五你随郑大人去弼人府吧,等情况明了了再回来。”
计五若有所悟,又不甚了了,跟郑达走出去,临走对甘盘说道:“我家哥哥阿大说好会来右相府寻我,应该就是这几天,甘盘大哥帮我留心着些。”甘盘微笑应了。
走到门外,有几名弼人府的人在外候着郑达。郑达低声对计五说一声“得罪了”,不等计五回答,便对手下诸人大喝:“来人呐,把他给我绑了!”
计五没想到前一刻还笑眯眯的郑达忽然来这么一手,看着郑达,一时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