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亲卫挡了一下,伤口没大碍的。”
觋宫,巫亘的筮房中,四壁的格子里摆满了各种东西。东西很多,但不凌乱。
靠南的墙,整齐的码放着一卷卷竹编简册,靠北边的墙则是各种药草,格子上写了很多子画不认识的字,西头墙上的格子里,每一格都放着整理好的龟甲,王室的每一个重大决策,都要通过巫亘在龟甲上刻了字,问明吉凶,才能确定行止取舍。
在祭祀中披头散发的巫亘,现在梳着辫子盘在头顶,在包扎好子画的伤口后,利索地收拾着几上的药草。
“祖灵护佑,不会留下疤痕的。”驼背的巫亘道。
“我宁愿留下疤。”子画因为酒肆的事,被父王责怪了,但他并不在意父王的责怪,而且很奇怪父王的口气也不是很重,只是手臂上的疼痛,让他对子成仍是心中恨恨。
虽然最后子画找回了面子,但在有亲卫在场的情况下,被子成伤到需要到觋宫来治疗,这事本身已经足够让子画很没面子了。
“大王那天来卜你册封典的凶吉,占卜的结果是吉。但用羌这事,大王事先没和我说。”巫亘没接他的话,隐忍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用羌是大事,以人为牲,敬天地鬼神,是要单独占卜的。”像是自言自语,驼背的巫亘一遍忙着手头的事,一遍念叨着。
“就是加上用羌,占卜的结果还会是吉。”子画有些赌气,他当然知道用羌的事没有,哪天他是和父王一起来的,驼背的巫亘故意不提他,不过是借此表达他的不满吧。
“当然,我也是和大王这么说的。但用羌大事,总是先问问先祖神灵的好。”巫亘也不看子画,自顾自地忙碌,自顾自地念叨。说话间巫亘整理好药草箱子,一个精致的漆匣。
“国之大事,没有祖灵的护佑怎么行呢?”巫亘说这句时,看着子画。
“我是汤武子孙,烈祖在上,自然是护佑我的。”
“谁不是成汤的子孙呢?”巫亘站起来送客,说道。站着的巫亘并不比坐着高出很多,十五岁的子画站在他的身旁,要低头看着他。“子成也是,大王的弟弟、右相大人也是。”
“难不成你也是?”子画问道。几百年来,商族的王室子弟,都是以力大著称,子画从心里有些看不起说话慢吞吞拖着长腔、连走路也慢吞吞驼背巫亘。
巫亘仰头看着子画,眼神瞬间有些逼人,只是这凌厉眼神一闪即逝,瞬间又恢复了巫亘原有的浑浊:“是啊!我也是!”
“对了,你最近最好不要乱动,也不要骑马射箭,崩开伤口就不好了。”在子画走到门口的时候,巫亘最后提醒了一句。
从觋宫出来,他被母后妇息叫到王后寝宫,母后提起这次酒肆和子成的冲突中,少了一只手的亲卫的去留。母后的意思,是要将厉之二送回厉国去。“当然,是等他的伤好了之后。”母后说。
“厉之二的手是废了,但还能做别的。”子画声音有点大。“他为我挡了一剑,受了伤,断了一只手,若是我就这样打发他回厉国,他怎么活?”
子画的受伤的手臂包扎着,说话动作大了点,扯到伤口还有点痛,这疼痛让他心里对子成的恨意又多了一些。
“留在身边肯定是不成的。”妇息觉得这个不能让步,“我答应给他四朋贝,有了这些钱,他在哪里都能够过得不错。”
见子画没有让步的样子,妇息叹息道:“你以后是要当大王的人,是要成为先王成汤一样的英武的人,你不能心软。心软不能成大事,要敢于割舍甚至是抛弃一些你心爱的东西,你才能实现你的目标。”
“而且,已经有好几个方伯前来致意,表达了想把留在王都的质子在你身边当亲卫的意思。”妇息接着道。
她希望儿子能够看清现在的形势,册封典礼后,包括雩方、卢方等几个方国的侯伯都派人和妇息说项,希望自己的儿子——当然,都不是嫡出的——能够获得拱卫当今王子、未来的商王的荣誉。妇息一一笑着答应,能得到各方国侯伯的支持,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这道理我懂。我不是心软!”子画仍是坚持,握拳挥臂打了个坚持的手势,疼痛又让他想起子成,在亲卫挟持住子成后,他左右开弓扇了子成好几记耳光。
但这岂能让我解恨,也不能让厉之二的断臂重生。子画心想,心中瞬间觉得给子成的那几巴掌,并不是因为自己的伤,而是为了厉之二。
“我不会抛弃为我拼命的人!不然,谁会还为我拼命。那些诸侯方伯岂不是会更觉心寒?”子画对母亲说,仿佛自己已经是大商的王。
“画,你要这么想,我答应你。”妇息听到儿子的话,静默了一下,抬头说:“四朋贝减为二朋贝,人就去南事房当个小事吧。”
小事是个不高的职位,但四方掌事房代表王室掌管着各方国的事务,所以职权也不小,还不用操戈持兵,少一只手并不影响什么。
王族的根基在东方,东事房才是四方掌事的根本,西方和北方因为有强敌窥伺,话事权也是不小,倒是南方,和早年南迁的强楚远远的隔着,近一些的厉国、应国等好几个方国都不大,只能臣服,岁岁来朝,所以南事房反倒是四方掌事中最弱的。
子画不做声。
他知道母亲这语气,不是和他商量,是告诉他她的决定。何况厉之二本就来自南土厉国,这样倒不失是个好出路。
“这次酒肆的事,你不该那么做的。”见子画没出声,母亲换了个话题,“王位的继承,光靠打击子成是没用的,何况这样并不能打击他,反而损了你的名声。”
见子画想说什么,母亲用眼神制止了他:“要打击就打击到点子上,有些事靠蛮力是不行的,得用脑子。”
“听说息开也在,怎么没他什么事啊。”母后想了想又问。“他都不出面劝劝?”
“我到酒肆时,在门口碰到息开,说要去办点事,不能陪我。谁知一进去酒看见子成醉醺醺的说我的册封典逾礼了,我才理论几句,就冲突了。”
“这次的册封典,外间有很多说道。息开也说我急了点,过早地暴露了想法。”妇息叹了一声,子画看着母亲,觉得母亲即便是叹息,都是那么的优雅。
打小起,子画就想学,学会了仪态,却学不来母亲的从容和优雅,总是显得有些冲动。他觉得是打小和喜欢田猎的父亲一起的时间太多了的缘故——他觉得自己在骨子里,还算是思虑缜密,而不是容易冲动的人。
“我当然知道是早了点,但大王说了,就是借着这次用羌的事试探一下,这样才能看清到底有多少人支持你。”从母亲游移的眼神中,子画看得出,也许结果应该不如母亲预先想象的那样。“有好几个重臣说了,才过了九世之乱,若是这次又乱了规制,怕是不好收场——反对的声音还是不少。”
“目前的情况是……?”
“大王要立你当小王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但这事对大臣们来说,总是有点突然。现在重臣之外,王室臣工的反应都还不明朗,应该是在观望。”母亲说到这,有一闪而逝的沮丧,子画还来不及分辨到底是什么,母亲的口气已经转了。“我昨晚原本想着和大王说,召集一些人问问,把事情挑明了。息开说这事最好一个个的来,挑明了怕是王室就先通不过。”
“母后,息开……”子画想说的是,这些大事最好不要征询息开的意见。在他看来,息开是有些算计,但在深谋远虑上,不足与谋。但他没能说完,母后已经开始掐指在算了。
“若是立你当小王,王室中第一个通不过的,当然是子敛,在大商外有领地,内有职权的右相大人。子敛任右相多年,身边很是积累了些势力,若不早为之预,只右相这里,此时便横生阻隔,难以为继。”妇息边掐算着边说。
“第二个只怕是子见。但我仔细想了,子见那倒好说动,若是大王传位给子敛,也轮不到他子见什么事,反不如让你来做大王,他是大王长兄,总能比右相继位多得些关照。”
子见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任大商的多马亚。
多马是子画梦想的职位。很久以前,看着战车上的哥哥威风八面,器宇轩昂,子画就想成为那样的人——他在干、戈、射、车上付出的所有努力,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驾着战车,率大商的将士,以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气势,廓平四方。
“子见呢?”他问母后。子见最近变了性子,原来只去父王那里请安,很少到母亲这边来,最近却常来后宫给母后请安,状甚恭谨。
“才走的,说是弼人府那边有事。”母后笑笑说。“估计又是为长勺氏和戴氏的那点破事,听说才驱散的,最近两日又有些蠢蠢欲动。”母后叹一声。“这戴司也是个跋扈的,听说死了一个族人便不依不饶,非要打回来,居然打死长勺氏了三人,弄得王都内剑拔弩张的,他又怎么好得了?”
子画并不是关心他的异母哥哥,也不关心长勺氏和戴氏之间的纠纷,只是说到了就顺口一问。
“适才到觋宫包扎伤口,觋宫那边好像是对这次用羌没有先经过占卜,有些意见。”子画道。
“这事我也没想到大王会没和巫亘说,明天我和他说说这事吧。正好我要去觋宫,息开的姐姐又怀上了,要巫亘问问是男是女。”妇息又是叹气。
虽说觋宫的地位大不如从前了,而且大王对巫亘还有着扶持上位的恩情,所以巫亘对商王颂很是尊敬。巫亘主持觋宫以来,大王以巫亘还年轻为由,把觋宫的位置从第二降到第五,就是要减轻觋宫在政事决策上的分量。但近两年,巫亘一直在寻求如何让王宫的影子不再掩盖在觋宫上,有好几次,巫亘在委婉的表示了不同的意见后,再表示服从商王的决定,隐隐然有些要摆脱商王颂掌控的意思。
更关键的是,觋宫在众人的影响力还是很大的,大王在继位的大事上,是绝对无法绕过巫亘这个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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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代最敬鬼神!
鬼字在商代并无贬义,死去的祖先也被称为鬼。而神,则是指上帝(无所不能的天帝)或是其他神灵——中国历来是多神的国度,至少是自商代起就信仰万物有灵,山川河流、雷鸣闪电,都有神灵专主其事。
所以在商代,神权的地位相当尊隆。
简单说,生病、出行、生孩子、出征等大小事情都会经过卜问祖灵或是神灵,所谓“占卜定行止”是也。但在现存的甲骨文来看,主要是求助于祖灵:降福于某人,或降灾于某人。
觋人,是一种职业。“巫”是一种职位。能够称得上大巫的,都是当时有大能的人。
在很多情况下,王室的核心成员也会兼任神职。比如商王,或是商王的诸妇。
有权,必然有争。神权和王权的斗争在整个商代从未止歇。
有个很有名的故事,叫武乙射天,有兴趣可以搜一下。故事的真假且不说,只从这简单的记述中,可见神权王权相争之一斑。
巫的职能并不限于沟通神灵,还在文字、录史、医药等方面可称专家。觋人的存在,恰是文明传承的重要渠道。
不仅王室有专司占卜的神职人员,各宗族、方国,甚至是大家族,也会有专门的巫。而在村邑,也有未经专门训练的巫,而村邑中的巫,大约也相当是新中国所独有的赤脚医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