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莫言对话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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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说不尽的鲁迅(10)

孙郁:80年代我看《红高粱家族》,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提到中国作家没有宗教背景,色彩比较单一,但在《红高粱家族》里出现了完全像梵高、塞尚的绘画那样的色彩。我觉得你找到了一种中国人表达乡土世界的底色。这么美,这么漂亮。梵高有一幅关于芦苇的画,你记得吗?你认为那种红黄之间的颜色,我觉得是找到了一种底色。20年后,《生死疲劳》转换成中国的鬼魂,像《聊斋志异》的谈狐说鬼,但仍有早期的灵动在里面,应当说,你真正找到了属于你自己的底色,逐渐拥有了一种更适合我们中国人的智慧表达方式。

莫言:我自己倒没想这么多。讲到《红高粱家族》那个时期,1985、1986年的时候,当时很多人说我是文化寻根,但我觉得《红高粱家族》更多是受到了西方画家的影响,我在军艺上学,学校图书馆里面有一套印象派画家的画册,包括梵高的、高更的、塞尚的画,我每天都去看那些东西,我当时想梵高的画里面,树木像火焰一样,星空都是旋转的,他是想象的,但后来我们看到高空中的星云图,星云形状跟梵高的画里的星云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梵高完全凭了天才的直觉破解了宇宙的奥秘,梵高的时代肯定没看到现在的星云图,他怎么会知道星云是哪个形状的?我们现在一看这种彩色的星云图,发现梵高多少年以前已经用他的画画出来了。

孙郁:我觉得鲁迅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提出来了,但没有尝试。当我看到《红高粱家族》时,我对同学说,莫言厉害,因为我小时候画过画,了解一些美术知识,我感觉到你是把印象派的画风引入文学了。一次在沈阳召开批评家会议上,我说中国作家从此找到了一种属于自己的底色。在这样一种底色下来写小说,过去很少有的。当时我看你的《生死疲劳》里六道轮回的色彩就更有意思了,这是中国的版画、中国的木刻、中国的乡间音乐、中国的狂欢。

莫言:你看《红高粱家族》里面,包括《红蝗》里早期那些小说,我自己实际上并没有意识到在浓墨重彩地写颜色,后来读了陈思河的一篇文章叫做《声色犬马皆有境界》,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写了这么多的色彩,从此以后反而注意了,后来就不愿有意识地去强化这种描写,本来是应该写颜色的,也不写了。越往后写,颜色写得越来越少了,有意识地回避这种颜色。到了《生死疲劳》里面几乎没有这种颜色的特意渲染了,浓墨重彩,像泼墨一样地写颜色,没有了。

孙郁:但《生死疲劳》是充满了声音的,我读起来感觉到阴阳之间的独白,还是很有意思的。你的每一部长篇小说都是不重复的,比如《十三步》写了你想象当中的奇迹。我觉得你每一部长篇小说在结构上总是在试图寻觅新的样式,《酒国》、《十三步》、《天堂蒜薹之歌》的结构都不一样,这是煞费苦心的。

莫言:《十三步》严格意义上来讲应该是我的第三部长篇小说,现在所谓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红高粱家族》其实是中篇的连缀,第一部是中篇,后来催着约稿,那就继续写吧,写了五篇,实际上是组合起来的系列中篇。《天堂蒜薹之歌》应该是第一部严格意义上的长篇小说。1988年的春节前后,我在高密东北乡的一个供销社仓库里边开始写作《十三步》。当时我突然感觉到,其实人称就是视角,视角就是结构,当人称变化了以后,观察点也就变了。它本身就变成了小说的一种结构,所以《十三步》就把我们现代汉语里所有的人称都试了个遍。我、你、他、我们、你们、他们,还有它们。我今年读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他这部小说的结构方式跟我的《十三步》类似,当然,他比我写得好。

孙郁:我很喜欢《十三步》,它好像是你的第一个城市题材小说吧。

莫言:这实际上也是一部关于社会问题的小说。我最早的构思,就是想为教师鸣不平。当时我大哥他们刚从湖南调回到县城,在县第一中学当老师,那个时候社会上教师地位比较低,知识分子的收入也很低,当时流行的说法是,“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卖茶叶蛋的胜过造导弹的”,而中学教师或者小学教师更是一个弱势群体,收入很低,工资还欠发,我对此深有感触。回家探亲时,看到我大哥大嫂他们读了二十多年书,然后又教了二十多年书,日子过得还是那么穷哈哈的,真是非常清贫,勉强能够生活,而当时社会上有很多小商小贩,成了万元户,因此我就想写一篇为教师鸣不平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