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所以我看了《十三步》之后,包括《天堂蒜薹之歌》,当时我觉得你的复杂性在于,你其实有创新性前卫性的一面,但你的现实情怀还是很厉害的,批判精神很厉害。
莫言:实际上,我觉得这是很多评论家对我的评论中都忽略了的一个重要方面,其实我对弱势群体的关怀是一以贯之的。
孙郁:我看了很感动,有的地方都落泪了。
莫言:我对弱势群体的关注一以贯之,对腐败群体的批判也是一以贯之的。早期的作品里面,有对极“左”路线的批判,后来从《天堂蒜薹之歌》开始,有了对当代腐败政治的强烈抨击,甚至有时候尖锐到“危险”的程度。想大概也不是批评家没有发现我作品里面的这种东西,而是过分尖锐使他们不敢刻意强化这方面的批评。
孙郁:他们强调了你的另一点,而把这个忽略了,你批判现实很强烈。
莫言:他们更多关注我在小说语言上、形式上、艺术上的离经叛道。对我小说当中对现实的关注,对政治的批判关注得少。
孙郁:《酒国》就很有意识,发出的批判是相当深刻的。
莫言:在我目前所有的创作里面,下刀最狠的是《酒国》。因为它所触及的问题是极其尖锐的,而且是在那么一个时期。1989年春夏之交这一场学生的运动,最早的起因是对社会腐败现象极其强烈的不满。之后,对于反腐败的话题实际上有两年渐渐消沉,被一种强烈地要求“安定压倒一切”所遮蔽,在这种情况下,《酒国》对腐败政治的批评,不仅是对腐败官员的批评,也是对弥漫在我们社会当中极其腐败的东西的批评,譬如大吃大喝,穷奢极欲,道德沦丧。
孙郁:看完后我对林建法说,这是当代中国吃人的寓言。
莫言:这种腐败波及到每个层次,不仅仅是官员的腐败,当权者的腐败,包括下面的每个小人物,他也在用他的方式来进行他力所能及的腐败。
孙郁:你对现实的批判,超越了当下一般的简单道德化,变成了一种寓言。
莫言:这要感谢鲁迅先生开创了“改造中国国民劣根性”主题的发现,它没有使我把反腐败小说变成一种正义和非正义的文本,没有变成对弱势群体的道德关怀,和对腐败群体的道德义愤,没有停留在这个方面。
孙郁:是超越。我觉得比那种主旋律的作品高超多了。
莫言:“超越”还不太准确,应该是“深入”了一些,他们是附在一个膜上,我是戳到膜下面去了。之所以能戳到膜下面去,我想更大力量是一种同情。这种同情不仅仅是对弱势群体的同情,而更多的是对所谓的强势群体的同情,就像鲁迅在《药》里面刽子手康大叔讲到夏瑜时说,这小子竟然说打他的狱卒阿义可怜,他觉得很奇怪,我是手握屠刀的,是吧,我是可以杀你的,我怎么会可怜呢?这小子竟然说我可怜,这一句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后来我看了林昭日记,林昭的谈话,林昭对那帮虐待她的罪犯,女牢里面受公安人员指使虐待她的人,她不恨他们,她可怜他们。孙郁:林昭那时候已经是一个基督徒了。
莫言:对虐待她的狱卒们,她说,我真同情你们啊,我真可怜你们啊,我想,这样的同情,这样的怜悯,就不是那种对弱势群体廉价的怜悯,哎呀,我看到你小孩没学上啊,我看到你衣食没有保障啊!我想这种对弱势的怜悯,当然也很宝贵,也很高贵,假如我们能够深入到对强势群体的一种可怜上,像鲁迅讲的,夏瑜这个革命者的眼光就太高了,你真可怜,你彪形大汉,你膀大腰圆,你手握屠刀,你声若洪钟,拳头比我脑袋都大,但是你没有灵魂,我可怜你们。我想林昭也是这样,我是一个弱女子,被你们关了十几年,我已经是伤痕累累,百病缠身,但面对你们这种虐待,你们这种酷刑,我不恨你们了,我可怜你们,我同情你们,这个我觉得就上升到一种宗教的高度,不是一般意义上廉价的东西了。所以,我觉得《酒国》稍微让我满意的一点就是包含着对这种所谓强势群体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