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鲁迅
2006年12月与孙郁对话
孙郁:我是从80年代开始关注您的作品的,记得看到《透明的红萝卜》都傻了,我记得刘再复写过一篇评论,谈到与鲁迅传统的关系,80年代文学多少受外国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学影响,但“五四”以来的传统,沈从文、张爱玲,甚至茅盾身上的传统似乎都离你要远一些,我感觉你更亲昵的是鲁迅。
莫言:心理上当然是感到鲁迅更亲近。我觉得鲁迅说出了很多我们心里有,但不知该怎么说的话。我阅读外国文学是80年代中期的事。读鲁迅的书是从童年时开始的。我读文学书大概有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七八岁时,刚刚具备阅读能力,如果哪个老师有一本书,就会去找那个老师借。那个时代是红色经典流行的时代,我看的第一部长篇是马烽、西戎的《吕梁英雄传》。书在老师床头,我偷着看。那时学校条件很差,老师睡在教室里。我每天下课后,就借打扫卫生的机会,偷读这本书。后来被老师发现了,老师说这本书不适合你读,他就把他的一些认为适合我读的书借给我。第一次读鲁迅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哥放在家里的一本鲁迅的小说集,封面上有鲁迅的侧面像,像雕塑一样的。我那时认识不了多少字,读鲁迅障碍很多。我那时读书都是出声朗读,这是我们老师教的,老师说出声朗读才是真的读书。很多不认识的字,我就以“什么”代替,我母亲在旁边听了就说:“你什么什么什么呀,别‘什么’了,给我放羊去吧!”尽管是这样读法,但《狂人日记》和《药》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童年的印象是难以磨灭的,往往在成年后的某个时刻会一下子跳出来,给人以惊心动魄之感。《药》里有很多隐喻,我当时有一些联想,现在来看,这些联想是正确的。我读《药》时,读到小栓的母亲从灶火里把那个用荷叶包着的馒头层层剥开时,似乎闻到了馒头奇特的香气。我当时希望小栓吃了这馒头,病被治好,但我知道小栓肯定活不了。看到小说的结尾处,两个老妇人,怔怔地看着坟上的花环,心中感到无限的怅惘。那时我自然不懂什么文学理论,但我也感觉到了,鲁迅的小说,和那些“红色经典”是完全不一样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