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红色经典对我们这代人有很多影响,碰到鲁迅时,这两个传统是不一样的,在你心里更具吸引力的是哪个呢?
莫言:那时没有选择,碰巧遇到哪本就读哪本,作为毛泽东时代成长起来的少年儿童,读“红色经典”和革命英雄主义小说,与社会和学校里的教育完全一致,而鲁迅是属于另一个层次的,要难懂、深奥得多,他究竟说什么,探究深思,字面后面似乎还藏着许多东西,这种感觉很神秘,也很诱人。但“红色经典”浅显、简单,与少年的心理期待完全一致,能够毫无障碍地来理解。
《三国演义》、《聊斋志异》、《封神演义》又是另一种东西,我少年时期阅读的作品大概可分三类,古典的小说、以鲁迅为代表的现代文学(我从我哥的教材中读到过茅盾、老舍等人的早期作品),还有就是红色经典。
孙郁:俄国作品读过没有?
莫言:只读过普希金的《渔夫与金鱼的故事》,契诃夫的《万卡》。《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算苏联的了。还读过安东诺夫的《信》,讲一个小孩子赶着马车去接一个到集体农庄送一封重要信件的信使。一路经历了许多艰难。那人到了农庄,拿出科学院院士李森科的信,那孩子用牙齿把信撕开,原来这信就是寄给这个热爱农业科学的孩子的。我觉得苏联的小说比我们的“红色经典“要好一些,好在真实。它们暴露了革命队伍内部的阴暗面,实际上读的时候心里面是抗拒的。当看到描写革命队伍内部阴暗面的时候,心里很不舒服,因为我们的“红色经典”里是没有这个的。比如看到保尔的哥哥,那个用拳头教训过欺负保尔的恶棍的好汉,后来竟然跟一个带着好几个斜眼小男孩的寡妇结了婚,过着那么平庸的生活,心中很难过。
孙郁:对深层次的东西印象最深刻。
莫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应该是苏联的“红色经典”了。他们的“红色经典“比我们的水平高。我十几岁时到我姥姥家,看过我舅舅的一套连环画,是《静静的顿河》的电影版。浅蓝色那种。看不够啊,每年去都要找出来看一遍。印象非常深刻。
我读鲁迅比较早,要感谢我大哥。他上大学后,读中学时全部的教材都放在家里。我没书可看,只好看他的教材。当时中学课本选了很多鲁迅的作品,小说有《故事新编》里的《铸剑》,杂文有《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我最喜欢《铸剑》,喜欢它的古怪。
孙郁:很多人都喜欢《铸剑》,那里有鲁迅的现代意识和很多重新组合的方式。
莫言:我觉得《铸剑》里面包含了现代小说的所有因素,黑色幽默、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等等都有。1988年我读那个北师大与作协合办的研究生班,老师要交作业,我就写了读《铸剑》的感受,题目是《月光如水照缁衣》。《铸剑》里的黑衣人给我留下了特别深的印象。我将其与鲁迅联系在一起,觉得那就是鲁迅精神的写照,他超越了愤怒,极度的绝望。他厌恶敌人,更厌恶自己。他同情弱者,更同情所谓的强者。一个连自己都厌恶的人,才能真正做到无所畏惧。真正的复仇未必是手刃仇敌,而是与仇者同归于尽。睚眦必报,实际上是一种小人心态。当三个头颅煮成一锅汤后,谁是正义谁是非正义的,已经变得非常模糊。他们互相追逐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好人坏人的区别。这篇小说太丰富了,它所包含的东西,超过了那个时代的所有小说,我认为也超过了鲁迅自己的其他小说。
孙郁:1912年,鲁迅31岁刚来北京时,就翻译了关于美术研究的文章,他关注到印象派等前卫的东西,后来一直在关注,在创作手法上也借鉴。
莫言:什么是黑色幽默?我觉得鲁迅的《故事新编》,特别是《铸剑》这篇小说就是真正的黑色幽默,铸剑的颜色就是黑色,你能从中读出一种青铜的感觉来。
孙郁:鲁迅的每一部作品都不重复,我感觉你的基本也是不重复的。
莫言:无法相提并论。我觉得鲁迅的小说里,最重要的是有他自己的看法。有时候是反向思维。比如《采薇》里面的伯夷、叔齐,到首阳山上来,不食周粟,大多数人把他们哥俩当贤士来歌颂,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薇也是周王的,那就只好饿死。这种转折一下子就显示出鲁迅深刻的洞察力。
孙郁:鲁迅还有一部分写知识分子的作品,比如《孤独者》、《在酒楼上》,这些你喜欢吗?
莫言:蛮喜欢的,还有《伤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