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那也就是说,您记忆中的故乡与现在的故乡有着较明显的失落。
莫言:是的,这种失落感是很沉重的。在北京写文章怀念故乡,或者说创造故乡,发明故乡,可一回到故乡,发现已经是面目全非了。不仅乡村的外貌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原来熟悉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所以我想,故乡实际上是在路上。生活在大都市,繁华的街市、人与人的隔膜,不禁回想起乡土社会家家鸡犬之声相闻,人人互相帮助的淳朴。但一回去,又发现根本不是这样,那里也有刁民泼妇、小偷小摸、村匪村霸。事实上我记忆中的故乡根本就没存在过,就像那个涵洞根本就没这么高大。乡村里的人物原来也没这么了不起,不是像爷爷奶奶那样敢说敢做,也是唯唯诺诺。人与人的关系事实上从来就没想象中那么美好。故乡是在童年记忆基础上想象的产物,事实上是发明了一个故乡。
记者:这么多的失落会影响您对故乡的那份情感吗?
莫言:故乡说起来很具体,实际在我头脑中故乡是很抽象的产物,但故乡的概念,还是有很浓的感情成分。当年当兵因家庭成分不好,颇费周折,很多人嫉妒,当时就想走得越远越好,很厌烦。但过了两年,我出差去北京顺便回家,一到车站就听到了一间小饭馆里正播放的猫腔,顿时百感交集,眼泪都出来了,一下子听到了故乡的声音,闻到了故乡的气息。原来只想逃避,一回来就感到特别的亲切,可能生活两天后又很厌烦。故乡是一个情结,比如猫腔能让我如此感动,但外地人听起来可能觉得是鬼哭狼嚎。
记者:可您写的故事都是您所没有经历过的历史,但却与故乡相结合?
莫言:一个作家应有同化生活的经历,我可以把我没经历的事情写得像我经历的一样,实际上也是一种想象力。我写刽子手但我不是刽子手,也没见过刽子手行刑的场面,甚至也没查到有关的一条资料记录,只能靠想象。写到刽子手行刑那一刻,就要使自己变成刽子手,用他的思想来思想,用他的感觉来感觉,这种能力的大小决定着作品的可信程度和是否活灵活现。
记者:那也就是说想象越多越放得开?
莫言:早在军艺时,我就有一个谬论:没见过大海的人写出的海最美,没谈过恋爱的人写出的爱情最感人。
记者:读您的小说,最大的感觉是对民间悲苦生活的表达和讲述,既不是哭诉,也不是记账式的恐吓,而是充盈着一种欢乐的力量,这是为什么?
莫言:人不在其中的时候,往往替别人思想。前两天看阿富汗难民,想象其苦难无以复加,但电视上两个孩子却在一片废墟上嬉笑打闹,其乐融融。回想农村困难时期,身在其中也并未感到多大的痛苦。所谓的痛苦是后来进城后的回想,其实,无论物质生活多么苦难,老百姓都有天然的乐观精神来抵抗生活加给的重担,挣扎着活下去。何况“文革”时物质生活比上世纪60年代初要好得多,“文革”中的农村我感到了一种狂欢,有如西方的嘉年华的那种集体狂欢:锣鼓喧天,宣传车上大喇叭播放着悠扬的《浏阳河》,一会儿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一会儿是红卫兵团部,一会儿又是鲁迅战斗队来了。武斗像小孩子打斗一样热闹。而且我们家旁边就住着生产建设兵团,每星期放一场露天电影,周围十几个村的孩子都跑来看,青岛人能看到多少电影,我们这些乡村孩子就能看到多少电影。
记者:同样可以感受到的,还有您对于小说中“我爷爷、我奶奶”主人公都寄寓着的敬仰之情,据说这些人物都是您的大爷、大娘、大婶子,那么,从感情与艺术创作上,您是如何去面对这些原型?
莫言:虽然写了很多土匪强盗这些坏人,但在小说中对他们充满着感情。我想我的思维、爱憎、价值标准是与我的乡亲们完全一致的。父辈们在讲述他们时是带着一种仰慕,是把他们当成人中的龙凤来看待的。虽然他们杀人如麻,多行不义,但他们的行为毫无疑问是不同凡响的,是一般的人难以做到的。这其实是一种英雄情结的变种,人们总是对那些敢做大事、哪怕是大坏事的人心存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