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莫言对话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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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说不尽的鲁迅(4)

孙郁:我开始以为是一种传奇,但越读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你的叙事技巧和结构都很独特。

莫言:这部作品里有戏仿,有敬仿,比如对《药》的敬仿。小说里那对夫妻平静地像出卖小猪崽儿一样出卖了自己的孩子。很多国外评论者,喜欢把中国妖魔化,他们宣传这是一部描写吃人的小说。其实我的本意并不是去说中国有食人现象,而是一种象征,用这个极端的意象,来揭露人性中的丑恶和社会的残酷。我每次出去都要纠正这种有意的误解。《酒国》是小说,不是纪实。是虚构的小说。作品中对肉孩和婴儿筵席的描写是继承了先贤鲁迅先生的批判精神,继承得好还是坏那是另外的事情,但主观上是在沿着鲁迅开辟的道路前进。

孙郁:《酒国》是震撼心灵的,是你长篇小说成熟的标志,尤其对百姓生活的描写很逼真,有像鲁迅的一面,残酷、惨烈。

莫言:拷问灵魂是鲁迅最先提出来的吗?

孙郁:在中国应该是。你对鲁迅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之间有什么感受?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你有影响吗?

莫言:鲁迅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着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藏的光耀。”这评价真是精辟之极,看起来是说托氏,是不是也是在说他自己呢?还有:“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他,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那罪恶之下真正的洁白来,而且还不肯爽利地处死,竭力要放它们活得长久。”鲁迅真可谓是托氏的知己。“伟大的犯人”的说法真是惊心动魄啊。我读《罪与罚》,读了三分之二,《卡拉玛佐夫兄弟》多少次想读完总是读不完。因为我觉得鲁迅已经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内核提炼出来了。

孙郁:鲁迅写的是看客,《檀香刑》写的是刽子手,这是对鲁迅思想的一个发展。

莫言:不敢轻言发展,否则会乱箭穿心!但毫无疑问《檀香刑》在构思过程中受到了鲁迅先生的启发。鲁迅对看客心理的剖析,是一个伟大发现,揭示了人类共同的本性。人本有善恶之心,是非观念,但在看杀人的时候,善与恶已经没有意义了。譬如清朝时去菜市口看一个被杀的人,当杀人犯在囚车上沿街示众的时候,根本没有人去关注他犯下了什么罪恶,哪怕这个人犯的是弥天大罪,杀害了很多人,是一个令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坏蛋,但因为他上了囚车,脖子上插着亡命牌,这时候所有的看客都不会关注这个人到底犯了什么罪,纯粹是在看一场演出。这个死刑犯,能在被杀前表现得有种,像个汉子,慷慨激昂,最好唱一段京戏,最好能像鲁迅笔下的阿Q那样喊一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就会让看客们得到极大的满足,获得精神愉悦。

孙郁:鲁迅说阿Q是无师自通地喊了这么一句,“无师自通”这个词用得真好。

莫言:那说明阿Q也深受看客文化的影响,或者说他也曾经当过看客。死刑犯表现得好,看客心理得到了极大满足,便将罪犯过去的罪恶一笔抹杀,并使之成为被赞美的对象。今天这个犯人真有种,视死如归啊,这个人作为一个罪犯在被追捕的过程当中,所有人都认为一定要对其千刀万剐,但一旦他成了被看的对象后,他的罪恶被消解了。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但我们难道有理由谴责成千上万个父老乡亲吗?实际上,我们也是看客。

文化大革命期间,为了警戒老百姓,汽车会拉着罪犯在全县的村庄游行示众,有的是死刑犯,有的是一般的罪犯,偷盗犯、强奸犯,当然还有杀人犯。罪犯一旦被押赴刑场,罪恶就消解了,就开始进入戏剧表演过程。在那个时代我们也当过看客。为了让老百姓受教育,公审一个人,就开万人大会,大家倾巢而出前去观看。不知东北有没有这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