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星期六的早晨,我到彼得罗芙娜的菜园子里逮鸟儿。
小鸟儿们大模大样地在挂霜的树枝间跳跃,我老半天也没逮着一只。
不过,好在我更热爱打猎的过程,对结果并不怎么在乎。
这感觉有多好啊!我坐在雪地上,在寒冷而透明的空气中听小鸟啁啾,远处云雀的歌声不断地飘过来……
直到我无法再忍受寒冷的时候,才收起了网子和鸟笼,翻过围墙回家去了。
家里的门大开着,一辆马车停在院里,马车夫坐在车上吹着快乐的口哨。
我心里一震,脱口问道:“谁来了?”
马车夫看了看我,说:“老神甫。”
神甫?和我没关系,肯定是来找哪个房客的。
我走进厨房,突然,从隔壁传来一句清晰的话:
“怎么办吧?杀了我吗?”
是母亲!
我猛地蹿出门去,迎面撞上了外祖父。
他抓住我的肩膀,瞪着眼:“你母亲来了,去吧!”
“等等!”他又抓住我,可又说,“去吧,去吧!”
我的手有点不听使唤,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因为激动,老半天我才推开门。
“哟,回来了!我的天啊,长这么高了!还认识我吗?他的耳朵冻坏了,快,妈妈,拿鹅油来……”
母亲俯下身来给我脱了衣服,把我像皮球似的转来转去。
她穿着红色的长袍,一排黑色的大扣子,从肩膀斜着一直钉到下襟。
我们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衣裳。
她的眼睛更大了,头发也更黄了。
“你怎么不说话?不高兴?瞧瞧,多脏的衣服……”
她用鹅油给我擦耳朵,有点疼。
我依偎着她,许久许久说不出话来。
外祖母有点不高兴:
“他可野啦,谁也不怕,连他外祖父也不怕了,唉,瓦里娅……”
“妈妈,会好的,会好的!”
母亲是那么高大,周围的一切都更显得渺小了。她摸着我的头发:
“该理发了,该上学了,你想念书吗?”
“我已经会念了。”
“是吗?还得多念点儿!瞧瞧,你长得多壮啊!”
她笑了,笑得很温暖。
外祖父无精打采地走了进来。
母亲推开我说:“让我走吗,爸爸?”
他没作声,只是站在那儿用指甲划着窗户上的冰花儿。
这种沉默令人难以忍受,我的胸膛几乎要爆裂了。
“阿廖沙,滚!”他突然吼道。
“你干吗?!”母亲一把拉住我。
“你给我闭嘴!”外祖父高声叫着。
“请您不要大喊大叫。”母亲轻轻地说。
外祖母站起来:“瓦里娅!”
外祖父坐了下来:“你竟敢这样跟我说话?”
他突然又吼了起来:“你给我丢了脸,瓦里娅!”
“你出去!”外祖母命令我。
我很不高兴地去了厨房,爬到炕上,听隔壁时而激烈时而又平静的谈话声。
他们在谈母亲生的一个小男孩,母亲把孩子送给别人了,也许是因为这个,叫外祖父很生气。
他们到厨房里来了。
外祖父一脸的疲倦,外祖母抹着泪。
外祖母跪在了外祖父面前: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饶了她吧!”
外祖父靠在墙上,冷笑着:
“你什么人没原谅过,啊?你都原谅了他们……”
他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吼道:
“可是上帝是不会饶恕有罪的人的!”
“我们这么老了,还是不能过太平日子!我们没有好下场的,饿死拉倒!”
外祖母轻轻地一笑:
“老头子,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是去要饭呗,你在家里,我去要!我们不会挨饿的!”
他忽然笑了,搂住外祖母,又哭了:
“我的傻瓜,我唯一的亲人!咱们为他们苦了一辈子,到头来……”
我也哭了,跳下炕扑到他们的怀里。
我哭,是我高兴,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谈得这么亲密而融洽过。
他们紧紧搂住我,哭成一团。
外祖父低声说:
“你妈来了,你跟她走吧!你外祖父这个老鬼太凶了,你别要他了,啊?”
“你外祖母又只知道溺爱你,也不要她了,啊?唉!”
突然,他把我和外祖母一推,“刷”地一下站了起来:
“都走吧,走吧,七零八落的——快,叫她回来!”
外祖母立刻出去了。
不一会儿,母亲来了,坐在桌旁,红色的衣服把屋子里照得亮堂堂的。
外祖母和外祖父分别坐在她的两侧,他们认真地谈着。
我太激动了,也太累了,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夜里,外祖母和祖父做晚祷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母亲和我。她向我招手,拍拍她身边的地方:
“来,过来,你过得怎么样?”
谁知道我过得怎么样啊!
“我不知道。”
“外祖父打你吗?”
“现在不常打了!”
“是吗?好了,随便说点什么吧!”
我说起了以前那个非常好的人,外祖父把他赶走了。
母亲对这个故事似乎不感兴趣,她问:“别的呢?”
我又讲了三兄弟的事,以及那个上校把我轰出来的事。
她抱着我,说:“都是些没用的。”
她许久不说话,眼望着地板,摇着头。
“外祖父为什么生你的气?”我问。
“我,对不起他!”
“你应该把小孩给他带回来!”
她的身子一震,咬着嘴唇,异样地看着我,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嗨,这可不是你能说的,懂吗?”
她还严厉地讲了许多,但我都没听懂。
“你还要走吗?”我问。
“去哪儿?”她吃惊地端详着我,眼泪流了下来。
“怎么啦?”我问。
“我,脖子疼。”
我明白是她的心疼,她在这个家里是待不久的,她肯定要走。
“你长大以后一定跟你爸爸一样!”她说,“你外祖母跟你讲过他吗?”
“讲过。”
“她很疼爱马克西姆,他也很喜欢她……”
“我知道。”
母亲吹灭了蜡烛,说:“这样更好。”
灯影不再摇曳,月光清晰地印在地板上,显得那么凄凉而又安详。
“你住在哪儿?”我问。
她努力回忆着,说了几个城市的名字。
“你的衣服是哪儿来的?”
“我自己做的。”
和她说话令我很高兴,可遗憾的是,不问她不说,问了她才说。
我们依偎着坐着,一直到两位老人回来。
我们开始吃晚饭。
晚饭异常丰盛,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端坐不语,好像怕吓着谁似的。
后来,母亲开始教我认字、读书、背诗。从此,一些使我们彼此都伤心烦恼的事便开始发生了。
有一首诗是这样的:
宽广笔直的大道,
你的宽敞是上帝所赋。
斧头和铁锹怎奈你何,
只有马蹄激越,灰尘起又落。
无论如何,我也念不好这首诗。
母亲气愤地说我没用。
我恨这些莫名其妙的诗句,一生气,就故意念错,把音节相似的词胡乱排在一起,我很喜欢这种施了魔法的诗句。
有一天,母亲让我背诗,我脱口而出:
“路、便宜、犄角、奶渣,
马蹄、水槽、僧侣……”
等我明白过来我在说什么时,已经晚了。
母亲“刷”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问:“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肯定是知道的,告诉我,这是什么?”
“就是这个。”
“什么就是这个。”
“……开玩笑……”
“站到墙角去!”
“干吗?”我明知故问。
“站到墙角去!”
“哪个墙角?”
她没回答我,直瞪着我,我有点慌了。
她没作声,许久,问:“你外祖父让你站墙角吗?”
“不记得了。”
“你知道这是一种惩罚吗?”
“不知道。为什么要惩罚我?”
她叹了口气:“过来,唉!”
我走过去:“怎么啦?”
“你为什么故意把诗念成那样?”
我解释了半天,说这些诗在我心里是如何如何的,可念出口就走了样儿。
“你是故意装的吧?”
“不不,不过,也许是。”
我不慌不忙地把那首诗念了一遍,一点都没错!
“这是怎么回事?”母亲大吼着。
“我也不知道……”
“你人不大可倒挺难对付的,走吧!”
她低下头,不说话了。
后来,她开始要求我背越来越多的诗,而我总是试图改写这些无聊的诗句,每当这时,母亲就会痛斥我一顿,让我很害羞,也很难受。
其实,最让我感到不好受的,是母亲在外祖父家的处境。
开始时,还能常常见到她笑,可后来,她就总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常常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窗前。
刚回来的时候,她行动敏捷,充满了朝气。可是现在,她眼圈发黑,头发蓬乱,好些天也不梳不洗。
这让我感到很难受,她应该永远年轻,永远漂亮,比任何人都好!
上课时她也变得无精打采了,用非常疲倦的声音问我话,也不管我回答与否。
而且,她越来越爱生气,总是大吼大叫的。
母亲应该是慈祥而公正的,就像童话故事里讲的那样。可是她……
我问她:“你和我们在一起很不好受吗?”
她很生气地说:“做你自己的事去!”
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外祖父在计划一件使外祖母和母亲都非常害怕的事情。
他常到母亲的屋子里去,有时大嚷大叫,有时叹息不止。
有一回,我听见母亲在里面高喊了一声:“不,这办不到!”
接着,“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当时外祖母正坐在桌子旁缝衣服,听见门响,她自言自语地说:“天啊,她到房客家去了!”
外祖父猛地冲了进来,扑向外祖母,挥手就是一巴掌,还甩着打疼的手叫喊:“臭老婆子,不该说的不许说。”
“老混蛋!”外祖母安详地说,“我不说,我不说别的,你所有的想法,凡是我知道的,我都说给她听!”
他向她扑了过去,抡起拳头没命地打。
外祖母躲也不躲,说:“打吧!打吧!打吧!”
我从炕上捡起枕头,从炉子上拿起皮靴,没命地向外祖父砸去。
可他没注意我扔东西,因为他正忙着踢打倒在地上的外祖母。
水桶把外祖父绊倒了,他跳起来破口大骂,最后恶狠狠地向四周看了看,回顶楼去了。
外祖母吃力地站起来,哼哼唧唧地坐在长凳子上,慢慢地整理凌乱的头发。
我从床上跳了下来,她气呼呼地说:
“把东西捡起来!好主意啊,扔枕头!记住,不关你的事,那个老鬼发一阵疯也就没事儿了!”
她说着说着突然又“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
“快,快,过来看看!”
我把她的头发分开,发现一根发针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头皮,我使劲把它拔了出来,可又发现了一根。
“最好去叫我妈,我害怕!”
她摆摆手,说:
“你敢?!没让她看见就谢天谢地了,现在你还要去叫,混蛋!”
我见她要自己伸手去拔,就只好又鼓足勇气,拔出了那两根戳弯了的发针。
“疼吗?”
“没事儿,明天洗洗澡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