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温和地央求我:“乖孩子,别告诉你妈妈,听见了没有?”
“好,我不说。”
“你千万要说话算数!”
“来,咱们把东西收拾好。我的脸没破吧?”
“没有。”
“太好了,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去了。”
我很受感动。
“你真像圣人,别人让你受罪,你却不在乎!”
“净说蠢话!圣人?你真会说!”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在地上爬来爬去,用力擦着地板。
我坐在炕炉台儿上,想着怎么替外祖母报仇雪恨。
我这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他这么狠毒地殴打外祖母。
昏暗的屋子里,他红着脸,没命地踢踹,金黄色的头发在空中飘扬……
我感到忍无可忍,我恨自己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报仇!后来我终于有了报仇的机会。
两天以后,我有事上楼去找他。
他正坐在地板上整理一个箱子里边的文件。椅子上,放着他的宝贝圣像图,12张灰色的厚纸,每张纸上按照一个月里日子的多少分成方格,每一个方格里是那个日子的圣像。
外祖父把这些圣像当做宝贝,只有特别高兴时才会让我看。
我也很喜欢这些圣像,而且我特别喜欢神人阿列克赛的传奇故事。
不过,现在我要破坏掉这些圣像!
趁外祖父走到窗户跟前的时候,我抓了几张圣像,飞跑下楼。
我拿起剪子毫不犹豫地剪掉了一排人头,可又突然可惜起这些图来,于是便沿着分成方格的线条来剪。
就在这时,外祖父追了下来:
“谁让你拿走圣像的?你在干什么?”
他看到了一些被剪掉的圣像,气得胡子都颤抖起来,呼吸也加快加粗了。
“你干得好事儿!”
他大喊,抓住我的脚,把我腾空扔了出去。
外祖母接住了我,外祖父用拳脚打我们,并且狂叫:“打死你们!”
母亲跑来了。
她挺身挡住我们,推开外祖父:“清醒点儿吧!闹什么?”
外祖父躺到地板上,号啕大哭起来:
“你们都和我作对,你们打死我吧!啊?”
“不害臊!孩子似的!”母亲的声音很低沉。
外祖父撒着泼,两条腿在地上踢打着,胡子可笑地翘向天,双眼紧闭。
母亲看了看那些剪下来的纸片儿,说:
“我把它们贴到细布上,那样更结实!您瞧,都揉坏了……”
她说话的口气,完全跟给我上课时一样。
外祖父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整了整衬衣,哼哼唧唧地说:
“现在就得贴!我把那几张也拿来……”
他走向门口,又回过身来,指着我:“还得打他一顿才行!”
“该打!你为什么要这么干?”母亲问我。
“我是故意的!他要是还敢打我外祖母,我就连他的胡子也剪掉!”
外祖母正在脱撕破的上衣,责备地看了我一眼:
“你不是答应不说了吗?”
母亲吐了一口气:“不说,我也知道!什么时候打的?”
“瓦里娅,你怎么好意思问这个?”外祖母生气地说。
母亲抱住她:“妈妈,你真是我的好妈妈……”
“好妈妈,好妈妈,滚开……”
她们分开了,因为外祖父正站在门口盯着她们。
母亲刚来不久,就和那个军人的妻子成了朋友,她几乎天天晚上到她屋里去,贝特林家的漂亮小姐和军官也去。
外祖父对这一点非常不满意:“该死的东西,又聚到一起了!一直要闹到天亮,甭想睡觉了。”
时间不长,他就把这些讨厌的房客赶走了。
一天,不知从哪儿运来了两车各式各样的家具,他把门一锁,说:
“不需要房客了,以后我自己请客!”
果然,一到节日就会来许多客人。
外祖母的表妹马特辽娜·万尼亚诺夫娜来了,她是个吵吵闹闹的大鼻子洗衣妇,穿着带花边儿的绸衣服,戴着金黄色的帽子。跟她一块儿来的是她的两个儿子:华西里和维克多。
华西里是个快乐的绘图员,穿灰衣留长发,人很和善。维克多则长得驴头马面的,一进门,一边脱鞋一边唱:
“安德烈——爸爸,
安德烈——爸爸……”
这很让我吃惊,也有点害怕。
雅科夫舅舅也带着吉他来了,还带来了一个一只眼的秃顶钟表匠。
钟表匠穿着黑色的长袍子,态度安详,像个老和尚。
他总是坐在角落里,笑眯眯的,很古怪地歪着头,用一个指头支着他的下巴颏。
他很少说话,老是重复着这样的一句话:
“别劳驾了,啊,您……”
我正想着什么事,突然听到母亲在向钟表匠介绍我:
“这是我的儿子。”
我吃惊地向后退,想躲开他,把两只手藏了起来。
“别劳驾了!”
他的嘴向右可怕地歪过去,抓住我的腰带把我拉了过去,轻快地拎着我转了一个圈儿,然后放下我,说:“好,这孩子挺结实……”
他脸上的鼻子、耳朵、嘴巴,好像都能随意变换位置似的,包括他的舌头,偶尔也伸出来画个圈儿,舔舔他的厚嘴唇,显得特别灵活。
这让我感到十分震惊。
他们一起喝着掺了甜酒的茶和外祖母酿的各种颜色的果子酒,吃着带罂粟菜籽儿的奶油蜜糖饼……
大家吃饱喝足以后,脸色涨红,挺着肚子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请雅科夫舅舅来个曲子。
他低下头,开始边弹边唱,歌词很令人不快。
于是,外祖母说:
“雅科夫,弹个别的曲子吧!马特辽娜,你还记得从前的歌儿吗?”
洗衣妇整了整衣裳,神气地说:
“我的太太,那些歌儿现在已不时兴了……”
舅舅就仍旧继续唱着那令人生厌的歌,并且眯着眼看着外祖母,好像外祖母在十分遥远的天边。
外祖父低低地跟钟表匠谈着什么,比划着,钟表匠抬头看看母亲,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母亲和华西里谈着什么,华西里叹了口气说:“是啊,这事得认真对待……”
维克多一脸的兴奋,在地板上不停地搓脚,突然又开口唱起来:
“安德烈——爸爸,
安德烈——爸爸……”
大家吃惊地看着他,一下子静了下来。
洗衣妇赶紧解释:
“噢,这是他从戏院里学来的……”
这种无聊的晚会搞过几次以后,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刚刚做完第二次午祷时,那个钟表匠来了。
我和母亲正在屋子里修补开了线的刺绣,门突然开了一条缝,外祖母说:“瓦里娅,他来了。”
母亲没动。
外祖父来了,严肃地说:“瓦里娅,换换衣服,走!”
母亲没抬头:“干吗?”
“上帝保佑,他人很好,而且是个很能干的人,阿廖沙会有一个好父亲的……”
外祖父说话时,不停地用手掌拍着肋骨。
母亲依旧不动声色:“这办不到!”
外祖父伸出两只手,躬身向前,说:
“不去也得去,否则我拉着你的辫子走……”
母亲脸色发白,“刷”地一下站了起来,三下两下脱掉了外衣和裙子,走到外祖父面前说:“走吧!”
外祖父大叫:“瓦里娅,快穿上!”
母亲撞开他,说:“走吧!”
“我诅咒你!”外祖父无可奈何地叫着。
“我不怕!”
她迈步出门,外祖父在后面拉着她哀求:
“瓦里娅,你这是毁掉你自己啊……”
他又对外祖母叫:“老婆子,老婆子……”
外祖母挡住了母亲的路,把她推回门里来:
“瓦里娅,傻丫头,没羞!”
进了屋,她指着外祖父,说:“唉!你这个不懂事儿的老鬼!”
然后回过头来向母亲大叫:“还不快点穿上!”
母亲拾起了地板上的衣服,然后说:
“我不去,听见了没有?”
外祖母把我从炕上拉下来,说:“快去舀点水来!”
我跑了出去,听见母亲高喊:“我明天就走!”
我跑进厨房,坐在窗户边上,感觉像是在做梦。
一阵吵闹之后,外面静了下来。我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想起来我是来舀水的。
我端着水回去,正碰见那个钟表匠往外走,他低着头,用手扶着皮帽子。
外祖母两手贴在肚子上,朝着他的背影鞠着躬,说:
“这您也清楚,爱情不能勉强……”
他在台阶上绊了一下,一个踉跄跳到了院子里。外祖母赶紧画着十字,不知是在默默地哭,还是在偷偷地笑。
“怎么啦?”我跑过去问。
她一回头,一把把水夺了过去,大声喝到:
“你跑哪儿舀水去了?去关上门!”
关上门,我又回到厨房里。
我听见外祖母和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
冬天里一个十分晴朗的日子。
阳光斜着射进来,照在桌子上,盛着格瓦斯酒和伏特加的两个长颈瓶,泛着暗淡的光。
外面的雪亮得刺眼。我的小鸟在笼子里嬉戏,黄雀、灰雀、金翅雀都在唱歌。
可是家里却没有一点欢乐的气氛,我把鸟笼拿下来,想把鸟放了。
外祖母跑进来,边走边骂:
“该死的家伙,华里西,老混蛋……”
她从炕炉里掏出一个烧焦了的包子,恶狠狠地说:
“好啊,都烤焦了,魔鬼们……你们这群混蛋!把你们都撕烂……”
她痛哭起来,泪水滴在那个烧焦了的包子上。
外祖父和母亲也到厨房里来了。
外祖母把包子往桌子上一扔,碟子和碗被震得跳了起来。
“看看吧,都是因为你们,让你们倒一辈子霉!”
母亲上前抱住她,微笑地劝说着。
外祖父疲惫地坐在桌子边儿上,把餐巾系在脖子上,眯缝着浮肿的眼睛,唠叨着:
“行啦,行啦!有什么大不了的,好包子咱们也不是没吃过。”
“上帝是吝啬的,他用几分钟的时间就算清了几年的账……他可不承认什么利息!你坐下,瓦里娅……”
外祖父像个疯子似的不停地念叨,他在吃饭的时候总是要讲到上帝,讲不信神的阿哈夫,讲作为一个父亲的不容易。
外祖母气呼呼地打断他:“行啦,吃你的饭吧!听见没有!”
母亲眼睛闪着亮光,笑着问我:“怎么了,刚才吓坏了吧?”
其实,刚才我不怕,现在倒觉得有点不舒服。
他们吃饭的时间很长,也很愉快,刚才那些互相吵骂、号啕不止的事情,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似的。
渐渐的,我对他们那些激烈的言词和动作,也习以为常了。
很多年以后,我才逐渐明白,因为生活的贫困和穷苦,俄罗斯人似乎都喜欢拿自己的不幸解闷,他们很少因为自己是不幸的人而感到懊丧和羞愧。
在漫长而单调的日子里,不幸就是它的节日,火灾是它在狂欢;在一无所有的面孔上,伤痕也成了点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