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茂大厦,中国最高的大厦,我们站在旋转的摩天轮里俯瞰繁华如梦的大上海。让我们触目惊心的并不是直耸云霄的高楼,而是那一排排挤在高楼大厦之间的,低矮的,有着红色屋顶的房子,它们艰难的喘着气,看着同伴们在一个又一个“拆”字中无奈的倒下,心痛如绞。
这就是百年上海最古老的房子,它有一个并不怎么好听的名字——石库门。一百年前,当老北京人人都住四合院的时候,上海人人都住石库门。在这狭小却充满人情味的天地里,精打细算的上海市民用锅碗瓢盆奏出一首苦辣酸甜的人生交响曲。文人、画家、流浪歌手、前卫摄影师蜗居在石库门里,酝酿着伟大的作品。肩负着神圣使命,救老百姓于水深火热的的共产党人在石库门里,秘密召开他们的会议。这里有旅馆、银行、商铺、学校、报社、工厂、赌馆、酒店等等,那时候的石库门,从没有过的辉煌。
相对于四合院的古老,石库门是年轻的,甚至可以说是短命的。一百多年的风风雨雨很快就过去,石库门在完成历史交给它的任务之后,在人们遗忘的目光中悄然隐退。越来越多的上海市民选择了高楼大厦,越来越多石库门被抛弃,曾经有9000多处的石库门现在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数量,街上到处都是满目疮痍的石库门废墟。
石库门在默默的流泪。
百年石库门
最早的石库门并不是普通老百姓的安乐窝,而是江南地主绅士们的居所。清朝末年,一个叫洪秀全的草莽英雄发动了太平天国运动,1860年,太平军的一个将领李秀成率领虎狼之师,一口气攻下了镇江、常州、无锡、苏州、宁波等江浙大部分地区。与客家人的大迁徙一样,成千上万的难民纷纷涌入上海租界寻求庇护。
上海是一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人,如何安置是一个问题。针对涌进来的难民有一大批人是地主绅士的现实情况,列强们打算大捞一笔。他们明文规定,在上海租界绝对不允许建造中国古老的深宅大院,地主绅士们原以为只要有钱仍然可以修建他们住惯了深宅大院,可是他们却忘记了这是在上海,在别人的地方只能听别人的话,于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现实,接受列强们给他们另外安排的居所——石库门。
为了赢得更多的利润,列强们决定在上海建造一批西洋的传统建筑——联排式楼房,同时为了安慰地主绅士的念旧心理,在建造联排式楼房的时候,又吸收了中国传统民居的特点,采用了院落式,但这时候的院落已经不是那时候的院落,这时候的院落小得不能再小,被称之为“天井”。一个一个的小院落串联起来,就形成了联排式楼房。院墙为了配合楼房而升高,一般的大门就不行了,要用库房的大门式样,门框用石条包砌,这就是所谓的石库门。
地主绅士们接受了这样的房子,但这并不是真正的石库门,这是石库门的雏形,也就是说那时候这样的房子并不称之为石库门。到了20世纪30年代,地主绅士们住腻了这样的房子,于是他们纷纷搬进了更为舒适宽敞的小洋楼。这时候,日本鬼子又在上海发动了两次侵略战争,上海市民的房子大批被烧光,于是,地主们滕出来的房子就成了上海普通市民的避难所。这些低档的房子已经不是当年的独门独户,地主们为了收取更多的租金,同时把房子出租给好几个人,每一户住一间,共用厨房等设施。
于是,大杂院时代开始了。地主们将原本一户居住的房子分成狭小的单元出租。前、后客堂,前后厢房,前楼、亭子间,甚至在客堂和前楼搭出阁楼,“二层阁”、“三层阁”,直到不能搭为止。更有甚者还将晒台搭成房间出租。这是一个拥挤不堪的世界,也就是这时候,石库门开始了它真正的历史。在一座石库门里,住进了形形色色的人,有小商人、有流亡艺术家、有投机者、有地下党人,三教九流,不一而足。
这一住就是半个世纪,到了20世纪70年代,石库门更加拥挤,这时候人更多,一个石库门常常挤着七八户家人。石库门建筑原来就不太注意居住空间的私秘性,一家人尚可凑合,但这么多有着不同习惯和观念里的人杂居在一起就显得捉襟见肘。这是一个没有隐私的年代。有意无意的窥视、窃听、骚扰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在这样的居住空间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被打破,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被打破,每个人都提心吊胆,每个人都斤斤计较,一些小小的矛盾与冲突往往演变成打架斗殴事件。
时间的巨轮驶进了80年代,这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中国每一个地方都在变,上海更是日新月异。这时候,大批大批的楼房出现了。上海市民再也无法忍受石库门的拥挤,像避瘟疫一般,纷纷逃离石库门,喜气洋洋的般进楼房。刚刚住进楼房的市民,舒了一口气,站在阳台上,第一次发现原来上海的天这么的高。无奈,人太多,上海的房子太贵,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住进楼房,买不起楼房的上海市民只好继续拥挤在石库门里,石库门成了穷人的收容所。
90年代到现在,石库门进入了被遗忘的年代。这是一个推土机大行其道的年代,大批大批的石库门被推土机铲进了历史。越来越有钱的上海本地人都住进了高楼,而剩下的石库门则租给了来上海闯天下的外地人。在玻璃房子里,在地铁里,在舒适宽大的席梦思床上,在抽水马桶上,上海市民渐渐地把石库门淡忘。
石库门是怎样的一座房子
石库门是怎样的一座房子?
我们走进一座石库门,首先我们看到的是石库门最有代表性的视觉元素——石库门的门。门框、门楣和门扇是石库门的门三个元素。早期的门框简洁,后期的门框增加了许多美丽的线脚。门扇一般采用实心黑漆木门,上有铜制或铁制门环。在早期石库门中,门楣常做成中国传统砖雕青瓦压顶门头式样。后期受到西方建筑风格的影响,常用三角形、半圆形、弧形或长方形的花饰。
从石库门正门进入,就是石库门的第二空间元素——天井。顾名思义,天井,天井,就是装天的井,但只能装一块巴掌大的天。站在天井中间往上面看,有种井底之蛙的感觉。天井在石库门当中有很重要的作用,小小的天井充当了传统住宅中庭院的作用,使紧凑局促的空间增加了一些通透感。天井是石库门最重要的采光设施,如果没有天井,可以想象,居住在石库门里面的人过着怎样的一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天井还是人们露天活动场所,孩子们可以在这里追逐嬉戏,老人们躺在摇椅上享受冬日里的阳光。
天井的正前方是客堂间,相当于楼房的客厅,以前被用作招待客人,现在大都成了杂物间。有的客堂间被隔成了单元间出租给别人,只留一条狭窄的过道供住户通行。
从狭窄的过道里穿过客堂间就是公共厨房了,早上和中午一般都在外面吃,到了晚上这里就热闹了,家庭主妇们在这里边做饭边唠嗑,东家长西家短,什么时候该交电费了,水要节省着用,咱家的孩子考了第一名,我家男人工资涨了等等,最市井的场面,最亲切的场所,别有一番情趣。
厨房一侧是通往楼上的木台阶,楼梯的拐角处有一到两间小屋子,有一个浪漫的名字叫“亭子间”,很多作家笔下的爱情故事就发生在亭子间里。
小心翼翼的踩着木台阶来到二楼,二楼正门的一排房间叫作厢房,以前用作主人的卧室,现在基本上都出租给了不同的人家。继续往前走就是晒台了,晒台就是晾衣服晒东西的地方,也是一个公用场所。由于石库门没有卫生设施,一些住户在晒台搭建了简易的棚屋,里面放置了浴盆、洗衣机、马桶等设备。由于空间的原因,洗衣机很少放到这里,一旦有住户想把这个庞然大物放到晒台时,其他的住户就联合起来攻击他。晒台也是一个容易出故事的地方,但这样的故事都是不愉快的,很多住户往往为“谁家的马桶没有倒发出臭味”,“谁家用了我的洗衣粉”,“谁家的衣服在竹竿上晾得太久”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不休。
就是这样的石库门,一座接一座,一排连一排,从街面向内纵深延展形成了弄堂。石库门的弄堂也叫里弄,正如胡同是北京的特色,弄堂也是上海独特的风景。从街面到总弄再到支弄最后入户,它将居民的居住空间有序地分隔成公共空间、半公共空间、半私密空间和私密空间。这些不同层次的空间有机地组织在一个有序的系列中。由于对外相对封闭,因此产生了强烈的地域感、认同感和安全感,使得整个弄堂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社区。许多弄堂口处都装有大门,晚间将门一关,一条弄堂就是一个独立的单位。
弄堂也是石库门最具人情味的地方,是石库门人家免费的娱乐场所。工作了一天的大人们到了晚上纷纷聚集在弄堂进行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有三五一群在一起谈论国家大事的,有两个人在一起对弈的,还有的打牌、打麻将,更多的只是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到了夏天,弄堂更是石库门人家的抢手货,由于酷暑难当,很多人抱一张凉席在弄堂里过夜,如果不早早去站位置,很快就没地了。
上海八十年代出生的人对弄堂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结,在儿时的记忆里,弄堂是他们玩乐的天堂。这里没有老师的监督,没有家长的责骂,没有课本的枯燥和书包的沉重。这里只有单纯的快乐,只有欢快的笑声。他们在这里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男孩子们滚铁环,打弹珠,拍画片,女孩子们跳房子,丢沙包。时光飞逝,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已经长大,这些温馨的画面,这些童年的记忆是他们心灵深处最珍贵最动人的财富。
时不时有卖零食的老人经过,最常见的要数爆米花。每当老人推着车子走过,男孩子女孩子都停下手中的游戏,立即围了过去。擦擦脏兮兮的手,掏出一两张皱巴巴的毛票,没带钱的孩子一溜烟似跑回去,又一溜烟似的跑回来。孩子们眼珠子一眨也不眨的看着老人的一举一动,只见老人抓一把大米放进葫芦形的容器里,然后在火上烤。当容器从火上取下来时,孩子们都捂住耳朵,老人把容器放入一个稻草编制的篮子里,盖上盖,手腕轻轻一动,“砰”的一声,老远的地方都能闻到爆米花四处飘溢的香味。迫不及待的抓一把塞进嘴里,整个童年就像这爆米花一样鲜甜。
石库门是狭小的,在狭小的空间里人人都是室内设计专家,他们舍不得浪费每一寸空间。一对穷苦人家的儿子要结婚了,居住在客堂间的老夫妻就用木板隔出一间新房,里面摆放沙发、床、柜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个清贫的公务员,用一个自制的多宝阁把房间一隔为二,外面作餐厅,里面作书房兼客厅,也不是优雅。而客厅里的长沙发到晚上就成了上小学的儿子的床。一个石库门的厨房,总共不过十几平方米,却摆了四五个煤气灶具,四五个切菜台和四五个碗柜,那四面的墙上,则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锅。
因为空间而争吵的事情时有发生,但这并不影响石库门人家和睦的邻里关系,他们的争吵往往对事不对人,吵过之后第二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依旧是笑脸相迎,依旧是嘘寒问暖。这样的争吵是石库门人家丰富生活的调节剂。天南地北,汇聚在这小小的石库门本来就是一种缘份,既然是缘份就应该珍惜。因此,很多石库门人家互相帮助,互相扶持,建立了良好的信任关系。
下雨了,谁家的被子晒在外面没有人收拾,就帮着收拾。孩子放学回家,大人们不在家,就把孩子留在自家吃饭。谁生病发烧没有人照顾,就帮助去买药。有好吃的不忘记分给邻居一点……日久生情,很多邻居成了一辈子的朋友,要是哪个邻居要搬家,则是万分的不舍,感情深厚的,眼泪都会留下来。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离开石库门的上海人,住进高楼大厦的上海人早已没了邻居的概念,过道永远是那么的寂寞冷清,你就住在我隔壁,但我却一辈子不和你往来……
当怀旧成为一种时尚
当上海古老的侯家路被香港影视集团买断的时候,作家周国平在一篇文章里为上海南市成片成片的弄堂、石库门的消逝而伤叹:“我终于忍不住到侯家路去了,可是,不再有侯家路了。”不止是侯家路,上海的很多老路,也不止是石库门,上海的很多老房子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倒塌、消失。
很多学者,很多人文学家、建筑师、作家都向上海的石库门投去忧虑的目光,石库门,洋溢着上海最本质最淳朴的气息,随着光阴的积累而逐渐酝酿成一种独特的老上海文化,它如同一面镜子,折射出了上海人的生活百态和岁月变迁。然而这面镜子已经模糊不堪,在不久的将来甚至还可能彻底的破碎,那时候上海大片大片的红瓦屋顶的石库门所形成的壮观景象将会成为上海人永远的记忆。
上海在打造国际大都市的同时不应该铲掉历史,一个城市的建设要注重历史的延续和文化的传承,一个没有历史没有特色的城市是没有生命力的。对这些具有历史文化意义的老房子不应该大片大片的拆毁,应该大片大片的保留。
当各大媒体频频出现“石库门”这三个字的时候,上海人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痛,他们的心开始柔软,他们开始怀念石库门,开始回想石库门的种种好处来。寂寞是上海人的通病,而石库门则是治疗寂寞最好的灵丹妙药。为什么那时候有那么多的欢声笑语,而现在总是愁眉苦脸?怀念石库门,是上海人对原本熟悉而正逐渐远去的生活方式的留恋,是对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关系的留恋,也是对现代世界最缺乏的真情的渴望。
上海的老人更是大出了“重返石库门”的口号。对老人们来说,石库门意味着一辈子无法抹掉的记忆,石库门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建筑或住所,那日益积累的家常片段和邻里之间几十年不变的默契,早已成为一种习惯,一种赖以生存的生活方式。
越来越多的上海人开始以探寻者的身份徜祥在石库门的里弄,用一种非常温柔的目光去触摸那古老的砖瓦。石库门突然成了上海人的宠儿,青年人喜欢石库门,因为透过石库门,能感受到一种古老与时尚结合的气息;外国人欣赏石库门,因为石库门是他们未曾体会过古老建筑;华侨寻觅石库门,当置身于那狭长的石库门里弄,能引发思古之幽情;成功人士选择石库门,因为经过改造的石库门象征着一种地位,一种品味。
当怀旧成为时尚,于是,新天地出现了。新天地是由石库门建筑与现代建筑组成的时尚休闲步行街,它是古典与时尚结合的产物,它耸立在市中心。
这是一个庞大的建筑群。它占地三万平方米,建筑面积为六万平方米。新天地保留了石库门的砖墙、屋瓦,走进新天地,仿佛时光倒流,走进了百年老上海。但是,每座建筑内部,却完全按照现代都市人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精心打造。在新天地里,随处可见的是时装店、酒吧、KTV……成龙等众多香港明星经营的“东方魅力餐饮娱乐中心”,是新天地最热闹最耀眼的地方,那里是追星族与偶像们交流的场所;台湾著名电影演员杨惠珊经营的琉璃工房主题餐厅是一个浪漫的水晶宫;法国餐厅的巴黎歌舞表演和地下酒窖餐室令人神往;日本音乐餐厅有活力四射激情飞扬的摇滚乐;巴西烤肉餐厅给我们带来南美风情。
石库门,在被赋予了各种文化涵义和时尚韵味之后,显出了从所未有过的光辉。这个最富特征的,曾经最底层的生存空间,如今却与摩登和时尚相遇,抒写出另一种精致和优雅。
然而,如果你以为这就是石库门,那你就错了。不可否认,新天地的创意是成功的,作为一条商业街,它满足了都市人的怀旧心理,在老人眼里,新天地只不过是一个庸俗的旅游景点。
新天地并不是石库门,它有石库门的躯壳,没有石库门的灵魂,新天地的豪华与奢靡是石库门远不能比的,然而它并没有带来石库门人家那种人与人之间互相帮衬的和睦,它带来的更多的是纸醉金迷,是媚外,是妖娆。就像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穿上旗袍就说自己是中国人,新天地里的石库门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滑稽而不伦不类。
也许,上海人要的并不是真正的石库门,他们要的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情绪,就像他们怀念石库门一样,仅仅是怀念,除了怀念别无其它。
石库门,百年上海的缩影,注定要被风吹雨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