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年,有位在北京已经七年的大哥朋友如此跟我说:外省人既不是台湾人也不是大陆人,我们是第三种人。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有种发自内心的凄凉却又无法不认同。在台湾,外省人是“不得已”的移民;在大陆,外省人被台湾人这个概念所概括。然而外省族群的家乡怀想由于两岸的分隔只存在于一个虚无的空间里,交流之后,这个族群游荡在两岸之间找寻那个早已消失的过往,前半段在大陆、后半段在台湾,就这样飘移着无法落地。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族群注定会消失,这个族群的情感在两岸波澜壮阔的交流里也将被遗忘。而我这个外省人第二代,在台湾遥想着父母的故乡,到了大陆却又深爱那个宝岛,对我而言,两边都是故乡、都是爱,而我相信,随着外省族群的消逝,取而代之的将是新一群在大陆生大陆长的台商移民第二代,两岸人民交流的任务,将由这样一个新族群接棒,直到两岸之间再无隔阂。”
对于台湾人到大陆发展、工作,大概首选就是上海,再来就是广州那一带。北方城市对于台湾人而言还是比较陌生的。不过我不一样,从小我就对北京这个城市充满了向往。
在台湾,我这样的人被称为「外省人」,概念上跟「北漂」有些类似。我的爸爸是安徽人,妈妈是北平人。1949年我父亲14岁,据他自己说,上学途中跟一位同学看到坦克车很威风,就这样加入了国民党军队,到了上海辗转去了台湾。
这段过程写在纸上只有短短几句话,不过,我父亲淡淡的说,在上海的夜晚,可以听到远处传来的枪炮声,到处都挤满了人。我不禁想象,我14岁时连自己一个人去饭馆吃饭都很害羞,而父亲在他14岁时,跟着一大堆不认识的人挤在一起,时刻还有枪炮威胁,那种心情究竟是怎样的?
我也未敢追问,怕触动父亲心底那根伤心的弦。只是知道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我常听到父亲说,真遗憾当年就是没带爷爷奶奶的照片出来,我大概能体会那种心情,这么多年很多感觉只能靠着脑海中模糊的记忆,连个可依凭的照片都没有。而这样的故事从小、在我身边、我父亲的同袍、军校同学那些叔叔伯伯的聚会中,虽然不曾公开听到他们说起,不过那种异乡游子的思念,总是很浓很浓的。
我的母亲在49年时仅8岁,由于姥爷具有国民党的身分,也是必须要离开的。根据我的了解,我姥爷是先离开的,剩下我的姥姥带着四个小孩,三女一男在解放后的北京生活了8个月,然后也离开了。他们一行人辗转去了香港,再从香港坐了好久的船到了台湾,我听姥姥跟妈妈说,姥姥一上船就严重晕船一直吐,无力照顾孩子,就由我妈这个大姊,8岁照顾着弟妹,最小的四姨那时还是襁褓中的婴儿。
小时候我的身体不好,我又是全家族第一个小孩,我妈就把我给姥姥照顾。从小我的生活周遭几乎全部都是外省人,所以我的台语能力很糟,记忆所及,我大概到了高中才有了本省籍的朋友。我这样的人更精细的区分法就是外省人第二代。
我的姥姥是通县一个地主的女儿,家里曾经帮姥姥在私塾请过教书先生,然而在上个世纪的二、三十年代,社会风气依然很不开化,“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点在社会上依然相当浓厚。因此,姥姥的私塾教育没能持续多长时间,不仅没有通过教育改变传统女性的命运,其后更是被裹了小脚。不认识字跟裹小脚这件事,姥姥常常抱怨,但我记得她常常戴着老花眼看报纸认字,电视上的字幕她也会跟着读,遇到不会的字她还会问我,我的姥姥就是这样一个好强又努力的老太太。
姥姥是道地道地的老北京,有事儿没事儿都会讲起老北京的人与物、是与非,于是我幼年的生活经历不可避免地被打上了深深的北京烙印。在姥姥的心目中,只有“北平人”才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胡同里的街坊邻居见了面,会温文有礼地打招呼,礼节繁复,显出皇城的雍容气度。
我有个很深刻的印象,记得有回去看姥姥,她很生气的跟我抱怨说无意间听到邻居谈论她,说她是一个礼节规矩很多的老太太,其实在我耳里听来实在没甚么,不过由此也可窥见,这样的一个北京人在台湾社会的环境中是如何的特殊。
从小我就是爱听故事的人,最喜欢在幼儿园下课的午后,缠着姥姥跟我说北京的故事,在我小小的脑海中,北京,是一个可能比台北还熟悉的概念,胡同、叫卖、穿街走巷的小贩子,还有相声、京剧以及天桥的艺人,是如此鲜活的在我脑海中像走马灯似的活跃着,我始终告诉自己,有一天我也要去北京看看这样的表演、过这样的生活,而这所有的一切就成为我这个在台湾生、台湾长的小孩的童年回忆的重要组成。
除了那些传统艺术与生活,我姥姥说各种神怪故事的本领也很厉害。
记忆最深刻的就是狐仙。她跟我说在北京,大户人家都会有一个小屋子是专门存放过冬御寒的取暖煤,姥姥家当然也有这么一间。小房子里堆满了煤,日常取用时通常都是从前面拿,所以房子的后头就成了人烟罕至之地。“狐仙就住在那间房后头”,姥姥用坚定的语气向我讲述,说她本家的一个叔叔就曾经被狐仙迷惑,迷到厉害的时候,那个叔叔还能够两手两脚的在地上快速行走,“那个速度不像是我们人用手脚在地上走的状态,就跟狐狸一个样,甚至还偷家里养的母羊刚生出的小羔羊来吃”,其后的发展当然少不了道士、符咒等必要的聊斋元素啰。
除了狐仙,北京黄鼠狼也是姥姥口中经常提及的。她说,北京城以前就有很多黄鼠狼,黄鼠狼比狐仙还厉害,绝对不能招惹,如果把黄鼠狼给惹生气了,那黄大仙可是会把人闹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此,后来我有机会认识一个在紫禁城里工作的朋友,初初见面时,我就问她紫禁城里有没有黄鼠狼,她笑说好多人认识她时都问这个问题,所以在紫禁城里,黄鼠狼在感觉上还真是如影随形呢!
而我自己本身有回深夜打车,因为出租车走错路,在一个小区里掉头时,车灯照到的尽头,我看见了一个比猫还大的动物,在车灯的照映下,那动物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而且盯着我们看,完全不怕人,我看了觉得很神奇问师傅那是甚么,师傅淡淡的说,那是黄鼠狼。我当时那个兴奋呀,第二天一大早就打电话回台北给我妈说,我看见黄鼠狼啦!
当然,在这些以外,对于中国人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吃了。从小我是吃姥姥做的菜长大了,那肯定就是各种各样好吃的北京菜啰!饺子、大卤面、炸酱面这些都不用说了,我姥姥还能做蒸饺、各类的饼。在台湾,北京人并不多,要吃到北京菜并不容易,但我却是天天接触,特别强调这个是希望各位读者能够了解一件事,台湾地处福建省外海,在气候上、生活习惯上,跟地处华北的北京那是天壤之别,所以在北京很平常的东西,到了台北那就会是相当稀有了。
就拿酸菜这东西而言,台湾也有酸菜,但跟北京、乃至东北的酸菜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这种外省人独有的食物,连在台北市可能都只有南门、东门这两个市场,因为外省人聚居,才能找到。但我从很小就吃酸菜白肉火锅、夹肉烧饼、合菜戴帽、花素蒸饺、牛肉馅饼、韭菜盒、肉丝拉皮……这些特殊的食物,而吃惯这类型食物的我倒成为我这个台湾小孩在生活上的特殊性。不过,特殊算是好听的了,我对台湾本地的一些小吃,因其料理上跟北京的饮食习惯大相径庭,因此有些台湾小吃我基本上没法吃,这让我无法“合群”,我一直到了出社会工作,才因为方便这个理由,慢慢的能够接受许多台湾小吃。
因此我也深深理解,许多旅居海外的华人为什么回到家乡,会扯开腮帮子吃家乡味,因为乡愁里,食物绝对是深入骨髓的记忆,终其一生是无法抹灭与改变的了!
因此,记忆中,姥姥对北京的黄瓜始终是念念不忘。每回姥姥做炸酱面时,一边切着黄瓜丝一边跟我说,北平的黄瓜呀又大又脆又甜!因为我不爱吃黄瓜,对于她每次的唠叨始终觉得,这东西再怎么好吃能好吃到哪里去,姥姥干嘛每次都念?直到我自己到了北京,看到胖胖圆圆的黄瓜,一口咬下去的清甜,那一刻我甚么都懂了,北京的黄瓜真的很好吃,连榨成汁都有着台湾黄瓜很难有的天然甜味。
类似的食物还有水蜜桃。我个人认为,台湾水果是全世界最好的水果了,但水蜜桃却只有香味没有甜味。即便如此,可能是受姥姥的影响,我很喜欢捧着卖价昂贵的水蜜桃(台湾因为地处亚热带,水蜜桃仅在山上有,是蒋经国时期,由退辅会在高山上尝试种植,因其产量小,故价钱昂贵,通常是论颗卖),嗅着香味一口一口品尝。到了北京,当我第一次看到小水果摊上堆积如山的水蜜桃,价格如此便宜,真是难以相信。顺手买几颗尝尝,不到人民币十块钱,这样的价格在台湾恐怕连一颗都买不上,迫不及待连洗都不洗、擦干净皮就吃,那个清爽的甜、水分充足,让我很难忘。在北京已经住了五年的我,现在对水蜜桃已经没有刚来时的新鲜感,不过每每看到这桃子,就会想起每回母亲买水蜜桃给姥姥,她总是很珍贵的收起来的场景。
至于糖炒栗子,对我那更可说是人间美味了。栗子也算是北方食物,因此在我小时候,卖糖炒栗子的摊,很不容易找到,而且炒出的栗子都是小小颗,皮肉粘在一起,很难剥开,价钱也很贵。每到冬天,遇见卖糖炒栗子的,她总会买上一小包,放在她大外套的口袋里,边走边分给我弟吃,我俩嘴馋的努力剥着皮,很辛苦的才能吃到一点点少少的栗子肉,然后再迫不及待向妈妈要第二颗,在我心里,妈妈的大外套口袋像是宝物袋,那个炒出来的糖焦味更是具有着致命吸引力,冬天里唐炒栗子就是我暖烘烘的记忆。所以在北京、每到冬天,即便糖炒栗子已经没有那么稀奇,但我还是会买上一包,也像我妈那样放几颗在大衣口袋里,复习着小时候记忆中的甜美与快乐。
当然啦,我的北京标志不只在饮食上,我的口音更是更明显的北京招牌。我的姥姥至今九十多岁,在台湾生活已数十年,却仍然是一口纯正京片子,但不是那种带有许多儿化音的胡同话。
由于有了姥姥这个“私人教师”,我的国语水平比同龄人要高出一大截,所以我从小学就经常参加演讲、朗诵比赛,也常得奖。由于当时两岸的交流较少,我的国语就成为非常明显的特长,直到琼瑶拍了《婉君表妹》,戏里头的小金铭让京片子风靡一时,我才知道原来大陆的小孩都是这么说话。不过这种口音在后来也为我带来不少困扰,例如,我的台语就怎么也说不好,有股外省腔,比马英九说得还糟。无意之间带的儿化音更会被消遣。
此外,姥姥跟母亲脱口而出我从小就听得非常习惯的北京歇后语,更让我刚到北京时着实神气了一把,有许多连北京人自己都没听过。例如,天桥上耍把式――光说不练,这句大家都很熟悉了。再比如,面锅里煮皮球——说你混蛋你还一肚子气,这句话我就从没听其他人讲起过。
谈完了北京就得说说父亲的故乡─安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