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寸寸山河寸寸金
兴许是张学良的风流倜傥给他人留下的印象太深,以至于这样一首诗随着九一八事变的发生流传开来:
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最当行;温柔乡是英雄冢,哪管东师入沈阳。
告急军书夜半来,开场弦管又相催;沈阳已陷休回顾,更抱阿娇舞几回。
这首诗是马君武先生题为《哀沈阳》的感事之作。说的是1931年9月18日,日本关东军突然袭击沈阳,借机侵略东北。而张学良此时仍然在北平疗养,依然过着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的生活。
但实际上,张学良一生都没有跟胡蝶见过面,而“九·一八”事变发生时,张学良虽然在北平,但是做出“不抵抗”的决定,是经过周密的分析。
早在1930年9月20日,张学良接受蒋介石的邀请,入关武装“调停”中原大战。此次入关之东北军实力充实,可谓阵容空前。每个旅由3个团组成,旅直辖骑兵、卫队、通信、重迫击炮等4个连,每团3500人,每旅1万数千人。而关内各军每旅的人数大都只相当于东北军的一个团。入关的东北军不但军容整齐,武器也最为先进,卫队使用的是清一色的手提机关枪,普通战斗部队士兵则一律为欧战后德国造新式79步枪。这样的军队,这样的装备,这样的战斗实力,不仅让关内诸军胆寒,就是日本人也不敢小视。
1931年4月1日,按照蒋介石的要求,张学良坐镇北平,主持陆海空军副司令行营。初到北平时,张学良并不放心东北。他原想用2/3时间驻沈阳,其余1/3时间驻平津。然而,日本人却收买了“倒戈将军”石友三,利用动乱将张学良留在了北平,让东北军的精锐远离沈阳。
石友三是当时一个臭名昭著的草根司令。自1926年至1931年止,前后5年时间便演出了6次倒戈,倒冯投阎、倒阎投冯、倒冯投蒋、倒蒋投冯、倒冯投张、倒张投阎。中原大战期间,石友三也是地方军阀中实力保存比较完整的一个,拥兵6万余,编为6个师,雄踞平汉路中段,横跨冀豫两省,驻地为顺德、沙河、邯郸、磁县、彰德一带。
1931年7月,日本高级特务土肥原贤二亲自策划,派人用三十根金条买通了石友三,使石友三叛离张学良,转投阎锡山,在北京附近挑衅。
果然,张学良按捺不住了。从1931年7月10日至7月22日,张学良陆续从东北调进11.5万人进驻平津,加上之前跟随张学良入关的部队共计13万人,对石友三的部队形成泰山压顶之势。
这13万精锐之师进关,日我双方的兵力对比就发生了变化:日本人当时在东北有26882人精锐部队。而东北军留在关外的包括非战斗人员只剩下19万人,还都是未经过张学良整编的,是控制在张作霖拜把子兄弟手中的一些乌合之众,其战斗力可想而知。可以说还没开战,胜负已定。
而张学良也错误估计了日军的企图。他以为日军不可能有侵吞东北的胆量和实力,只不过是寻事而已。为了保存实力,不扩大事态,他做出了“不抵抗”的命令。但谁知,日本人具有极大的狡猾和野心。9月19日上午8时,日军几乎未受到抵抗便将沈阳全城占领,东北军撤向锦州。此后,东北各地的中国军队继续执行蒋介石的不抵抗主义,使日军得以迅速占领辽宁、吉林、黑龙江3省。
日军夺取了热河后,继续向华北进军,威逼平、津,这就更加激起全国人民的愤慨,人们对张学良也更加不能原谅了,认为他先失东北,又丢掉热河,是置国难家仇于不顾。张学良思前想后,采取了引咎辞职的办法作为回答。他在给南京政府的电报中说:
“自东北沦陷,效命行间,原冀戴罪图功,勉求自赎,讵料热河之战,未逾旬日,失地千里……戾愆丛集,百喙莫辞……”
张学良和蒋介石在进行了一场会谈之后,决心下野后开始旅欧之行。1932年4月11日,在夫人于凤至、赵四小姐、儿子闾珣、闾玗、女儿闾瑛,顾问端纳、副官谭海等人的陪同下,张学良前往意大利。此时的张学良急于寻找一条东山再起的自强振兴之路,在这种心态的促使下,使他将赴欧考察的第一站选在了意大利。
旅行欧洲的日子让张学良既轻松,又沉重。轻松的是有家人的相伴,尤其是于凤至和赵四小姐的左右环伺让他颇为自得惬意,沉重的是父仇未报,国耻待雪,他却不能有所作为,总有一种不得志的抑郁之情。
1933年7月11日,宋子文出席国联于巴黎举行的会议后回国途经意大利,张学良向宋子文提出想早日回国,共赴国难。宋子文回答:“蒋先生希望你多在外国考察一段时间,现在还没有适当的职位可以给你,你应当安下心来,以待机会。尤其是你必须得到蒋先生的召唤后,才可成行。”宋子文的话让张学良心灰意冷,报国无门,归国无期,让他无限伤感。
1933年11月,李济深与蔡廷锴等率领第十九路军发动了福建事变,成立了“中华人民革命政府”,提出“抗日反蒋”的口号,并与中华苏维埃临时政府订立了《抗日反蒋协定》。政权受到威胁的蒋介石想调东北军去福建打第十九路军,可是东北军拒不从命。
蒋介石几次大难临头,都是张学良帮他解的围。这一次也不例外,危难之时,蒋介石又想起了被他赶出国门的张学良。
一周后,张学良结束了8个月零17天的考察生活,从威尼斯起程回国。蒋介石仍旧任命他为东北军统帅,担任豫鄂皖剿匪副总司令代行总司令职责。随着中共移军西北,他又被任命为西北剿匪副总司令代行总司令职责。中共到达陕北之后,全部武装力量全凑起来也只是二万多人,但他的东北军竟剿灭不了,连续地吃了败仗。劳山、榆林桥、直罗镇三次战役打下来,在两个多月折损了将近三个师的兵力。
1935年11月,红军在榆林桥围歼619团,生擒张学良的爱将高福源。后来经过彭德怀等红军将领的亲自教育,高福源接受了红军的抗日统一战线政策,并表示愿意回东北军做张学良的思想工作。
1936年初,高福源前往西安,向张学良说明中共的主张和政策。从此中共和张学良之间终于直接牵上了线、搭上了桥。1936年1月25日,毛泽东等20名红军将领联名发表了《红军为愿意同东北军联合抗日致东北军将士书》,公开表示愿意与任何抗日武装队伍联合起来,组织国防政府与抗日联军。张学良看后,喜出望外地说:“原认为非统一不能抗日,现在看来,则是非抗日不能统一。”
1936年2月下旬,东北军王以哲率第67军最先和红军签订了口头停战、通商协定。此后,东北军刘多荃部、白凤翔部等部队也纷纷和红军签订类似协定。东北军受命进攻红军时,朝天放枪,以应付蒋介石。这是蒋介石始料未及的。
针对中共的反蒋立场,张学良也坦诚地告诉周恩来,在国民党中,他只佩服蒋介石“尚有民族情绪,领导大得力”,并建议中共放弃“反蒋”口号,把蒋介石也包括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之内。直到8月15日,根据共产国际的指示,中共才正式决定放弃“反蒋抗日”的方针,采取了“逼蒋抗日”的方针。
从10月到12月初,张学良对蒋介石发动了一轮又一轮的劝谏运动,要求蒋放弃内战立场。但是,蒋介石滥用了张学良对他的忠诚,对张学良大加责骂,甚至准备将张学良的东北军调出西北,终于将张学良逼上了绝路。
2.一片冰心在玉壶
1936年12月11日,张学良走进赵四的房间,面容严肃地说:“绮霞,现在我要做一件重要的大事。为安全起见,希望你和闾琳尽快到香港去!”张学良的神色显得格外紧张,这是赵一荻自与他生活在一起之后,从没有见过的状况。
“汉卿,西安到底要发生什么事?”她的心悬了起来。几天来的种种反常迹象,都在赵一荻眼前闪现出来。张学良公务繁忙,几乎不吃东西,也不休息;杨虎城等西北军将领频繁地出入金家巷;蒋介石率一批南京大员前来,风声鹤唳。这都让赵一荻感到一场风暴就要袭击西安。
“我要发动……兵谏!”
“你……要抓蒋……”
张学良郑重地向她点了点头,说:“东北军的厌战情绪已经到了顶点,我不反,东北军也要反了。”
赵一荻第一反应是不可以,不管兵谏成不成功,张学良都有可能丧命。但是再一想,张学良并不是为了她和儿子活着,而是为了中国的统一大业。主意已定,赵一荻说:“汉卿,我想,不管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没有必要和闾琳远避而去。现在你为中国的抗日连生命都在所不计了,我们为什么要在这最关键的时刻逃离西安呢?要知道有我们在这里,对你至少也是个精神上的支持呀!”
张学良站在黄昏的残阳里,目光凝视着赵一荻那双闪亮的眼睛。他显然已被赵一荻的果敢坚毅深深打动了,半晌,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说:“谢谢你,绮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等待着这一天。现在,我情愿把天捅一个洞。如果今夜我成功了,那就为中华民族做了一件好事;如果我失败了,那我情愿为这次兵谏付出代价,包括鲜血和生命的代价!”
“汉卿,你干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离开你的!”她猛然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拥抱了他!
12日凌晨,西安一片寂静。赵一荻抱着不懂事的闾琳彻夜不眠。这天夜里,城外响着此起彼伏的枪声。于凤至的侍卫不断前来,报告兵谏的进展。清晨,赵一荻亲笔为张学良起草了一封发给毛泽东和周恩来的紧急电报。她起草的电文是:
东、来兄:
……吾等为中华民族及抗日前途利益计,不顾一切,今已将蒋及重要将领陈诚、朱绍良、蒋鼎文、卫立煌等扣留,迫其释放爱国人士,改组联合政府。兄等有何高见?速复。并将红军全部集中环县,以便共同行动,以防胡敌南进。
“right”弟 毅 文寅
这封密电经张学良修改发出。电中的胡即指胡宗南,她知道那是张学良在陕西最大的险敌;毅即指李毅,李毅和李宜均为张学良的化名。文寅即是12月日晨3时至4时之间。
12月17日深夜11点,张学良又将赵四从睡梦中唤醒,恳请她再为自己拟一封电报。赵四小姐当时也将解决西安兵变的全部希望,都寄予了延安窑洞里的共产党人。那时国民党各路军阀四分五裂,只有中共才能成为张的真正支持者。于是,赵一荻根据张学良的口述,挥笔写出如下电文:
东、来兄:
电均奉悉。联军以抗日救亡之目的,现集结主力于渭南方面准备抗战。以一部于兰州、平凉、固原、西峰镇一带,对胡、毛等施行戒备。希贵军主力旨(驻)环县、豫旺以北地区,一部在肤施,甘泉附近对胡、毛、曾、汤等,不使其联络并极力向北压迫,以掩护本军后方之安全,并盼饬陕南之陈先瑞向卢氏、灵宝一带出击,扰敌之后方。现此间诸事顺利,一切恩兄来后详谈。再国际对西安“一二·一二”之革命有何批评,乞告。
李宜均
赵一荻文笔犀利,这是她在汉口和西安当秘书时期练就的笔下功夫。她代张学良起草的都是些绝密电文。一般性的电文张氏身边自然有许多文字秘书可以代劳,但是直接与延安通达的密电,只有赵一荻可以胜任。
西安事变的发生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全国引起广泛影响。周恩来很快赶来,廓清了笼罩在西安古城上空的迷雾,也说服了那些坚决主张杀蒋的激进派。周恩来也向张学良分析了事变之后可能出现的情况,要求张学良不要随蒋介石返回南京。但是张学良却认为自己做错了事,应该前去负荆请罪。临行前他只和赵一荻匆匆道别,就离开了。等到蒋介石将张学良送上军事法庭的消息传开后,赵一荻多么后悔当时没有拼死相劝,阻挡他的冒险之行。
当时于凤至正在美国旧金山陪伴子女求学,得知此消息后,她立即给宋子文发来电报“学良不良,心急如焚”。希望宋子文能帮助周旋此事。随后,她携带子女怀着焦急不安的心情由旧金山飞抵南京,求见蒋介石。可蒋介石仍然拒不接见。
于凤至无奈只好请宋美龄母亲出面(早年,于凤至曾拜过宋母为干娘,宋母也把她认作四女儿),并求宋美龄帮助一道做蒋工作。蒋介石仍不开情面,先是通过高级军事法庭将张学良判为有期徒刑10年,尔后又长期软禁。
事已至此,于凤至也只能擦干眼泪下定决心。她向干姐宋美龄说:“蒋委员长既然这么做了,那我就到雪窦山上长期陪监”。宋美龄忽然愣住了,说:“凤至,你怎么敢开这种玩笑?陪监,难道是咱们女人做得的?请问,你能坚持多久?那是万万使不得的!”
于凤至看到宋美龄这样虚与委蛇,索性沉下脸来:“请你转告蒋先生,他把汉卿押多久,我就在那里陪他多久!”
张学良和于凤至走了。赵四却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刚开始她还不时可与幽禁中的张学良通信。不过所有信件必须经过特务们的检查。可是自从张学良、于凤至两人被军统特务从浙江奉化秘密转移后方以后,她就再也无法和张学良取得联系了。
她在上海苦等消息。终于有一天,张学良的至交莫德惠从安徽黄山给她带来了张学良的亲笔书信。莫老说:“我到黄山和汉卿见面的时候,他们夫妇的精神状态都很好。虽然失去了一些自由,毕竟受到蒋夫人的特别关照,军统的人是不敢对汉卿怎么样的。汉卿的生活除了不能与外界有过多的联系之外,待遇几乎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因此你不必过于悬挂于他。只是汉卿对你很不放心,他让我转告给你,如果上海不安全,你最好到香港去。”
“让我去香港?”赵一荻听了莫德惠的话,心里激动了起来。香港不仅是她的出生之地,而且赵氏家族的许多亲友大多在那里上学或从业。在上海倍感寂寞的她常常想到香港去,但是,赵一荻却担心有一天张学良会派人来上海找她,而迟迟不能成行。她沉思片刻,说:“我可以把闾琳送到香港。但是如果可以,我还是想要陪着汉卿。”
莫德惠却说:“四小姐对汉卿的心意可嘉,可是,依我看恐怕你要在香港做长期生活的打算。因为你再去汉卿那里,恐怕就多有不便了。除去于凤至夫人在他身边陪伴之外,蒋先生也不会同意再有其他人到汉卿幽禁的地方去。再说,汉卿的幽禁地,一直对外十分保密,你想和他联系实在太危险了。”
赵一荻从莫德惠的谈话中,已经感觉到某种可怕的危机正向她逼来。想起从此她将要和汉卿天各一方,相聚遥遥,心里不禁黯然神伤,眼泪也忍不住淌了下来。她用手帕掩住口,尽量不让自己在莫德惠面前哭出声来。良久,赵四从悲恸中挣扎出来,说声:“我懂了,莫老,既然暂时不能到他身边去,我就先带着闾琳去香港。只要他一有消息,我一定想方设法去见他。如果您再有机会见到汉卿,就请代我转告他:只要我有一口气,就在香港等着他!”她说到这里,眼泪又禁不住流淌了下来。
3.颠沛流离奔东西
1936年12月31日上午,国民党政府军事委员会特别军事法庭宣判:张学良首谋伙党,对于长官以暴行胁迫,判处有期徒刑10年,剥夺公权5年。1937年初,蒋介石又以张学良“勇于改悔,自行请罪”的名义予以特赦,名正言顺地把他扣押软禁起来。
张学良被送到了蒋介石的老家奉化溪口,在这里休养生息,面壁思过。他的物质生活依然是优渥的。按照蒋介石的指示,只要张学良高兴,用钱没有限制。军统局差不多用一个团的经费开支保证着他的生活,派到张学良身边担任监视的干部刘光乙每月月终向军统局报销,每次都是实报实销。在溪口,张学良有专门的厨师、护理员、按摩师和身边的副官。
通常张学良的早餐都很丰盛,火腿、鸡蛋、牛奶,还有金山橘,全都是按照他以往的习惯。午餐和晚餐一般都有七八个菜,副官应汉民会来请示他想吃什么菜,然后就吩咐大师傅照着做。饭后还有张学良喜欢吃的花旗橘子、美国苹果和其他新鲜水果。特务队每个星期都要去宁波,购买他所需的海味、水果等食品。宋子文也曾给他寄来过整箱的外国水果和可口可乐,有时军统局还委托中国旅行社代购物品运来。
知道张学良喜欢体育运动,好动不喜静,戴笠特意让刘乙光在招待所前安置了一架单杠,在旅行社后面又辟出个球场,以打篮球、排球和网球,同时还让人在溪口上游围了一个游泳池,派人送来钓鱼竿。
平心而论,在生活上,蒋介石和戴笠对张学良的照顾还是很周到的,然而精神上的苦闷和无休止的不自由让张学良痛苦万分。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他张学良一个可以自由哭笑的地方,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他的身边都有警卫来回巡行,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能遂意。即使经过蒋介石同意可以探望张学良,刘乙光也形影不离,伴随左右,说话极不方便。
1937年“八一三”上海抗战爆发,奉化溪口也不再是个清静之地。张学良颠沛流离的迁移生活从此开始,根据战时的需要,他先到安徽黄山,再到江西萍乡、湖南郴州、沅陵。
本来,戴笠和军统局想将张、于两人长期幽禁在远离战火的湖南。可是没有想到在郴州幽禁时,由于张学良每月要从城外苏仙岭进城理发与洗澡,在一次洗澡归山时,和一位驻防在郴州的东北军连长邂逅。军统特务刘乙光担心张学良在湘西山区幽禁的消息走漏,会引起东北军的大规模营救行动。所以请示戴笠,遂决定连夜将张学良和于凤至秘密转移到沅陵去。
在那里他们夫妻一度隐居在沅水之滨的凤凰山。那里也有座深山古刹。有一次张学良到沅水边上垂钓,却被从那河边经过的沅陵中学学生们发现。学生们认出坐在河边钓鱼的人,很像西安事变时报纸上刊载的张学良将军。于是张氏隐居在沅水河边的传闻,又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开了。只有几天的时间,张学良隐居凤凰山的秘密又不胫而走。在这种情况下,刘乙光又请示戴笠,不得不将他转移到囚禁政治犯的贵州息烽附近,住进了修文县的阳明洞。蒋介石听说戴笠将张转移到修文县,就说:“到那里好,就让张汉卿到阳明洞里读书吧。他现在需要好好的读书了,因为读书可以开化他的脑筋,让他学学王阳明吧!”
一次,张学良研读王阳明的著作,无人监视时,于凤至悄声问:“蒋先生为什么让你效法王阳明呢?”
张学良答道:“你可知道,出生在浙江的王阳明,早年曾经在江西讲学,所以他在江西留下的遗迹更多。而贵州修文的阳明洞,则是王阳明在遭到朝廷贬官以后,戴罪立功的地方啊!”
“哦?原来如此!”于凤至听了他的话,才对蒋介石几次三番派军统特务,押着张学良到王阳明生前羁押过的地方辗转恍然大悟。原来蒋介石是想让张学良效法王阳明的刻苦改造,修心养性,让张学良通过读王阳明的书蓦然悔悟。于凤至忽然警觉地抬起头来,望着灯影下戴眼镜执笔的张学良,说:“汉卿,既然蒋先生用心良苦,那么他到底要囚你多久呢?王阳明在贵州的囚禁,也不过只有两年左右,可是自从西安事变以后,到现在已经快五年了。即便他让你做一回王阳明,现在也该到时间了。”
幽幽的菜油灯映照着张学良忧郁的脸。于凤至发现他早在光阴的磨励中变得憔悴苍老起来,当年风流倜傥的少帅,风华已然不再。特别是他乌黑的头发,经过这几年艰苦辗转的熬煎,已经变得额顶光秃了。面颊略显黄瘦,牙齿也掉了几颗,他那双从前在夜间不掌灯也可以看军用地图的眼睛,如今即便在白天也要戴上老花眼镜,才能读书和写字。岁月蹉跎留给他脸上的苍老让她感到心里发酸。
“也许很快吧!”张学良坐在窗下认真地想着自己的前途,面对于凤至担忧的目光,他故作轻松地笑笑,说:“蒋先生是怪我,当年西安兵谏时不给他留情面。所以才让我以这种方式向他忏悔。其实,如果蒋先生真有领袖的人格,就该明白我当年为什么要兵谏?那完全是为着国人,为他这个领袖的声望啊!不然,我为什么从西安把他送回南京去?”
于凤至默然。西安的往事已在她的脑海里变成了一个可怕的记忆,现在她连想也不敢想。半晌,她木然地凝望着他,充满希望地问道:“蒋先生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对你的可怕惩罚?”
“也许很快。现在他已经同意抗战了,既然如此,那就说明他已经从原来的固执理念中发生了改变。”他对她悄悄说道:“如果蒋继续幽禁我,那么,就很难让国人相信他是在真正抗战了。因为有人会说:张汉卿是因为抗战才失去自由的。既然你蒋某人真心主张抗战,为什么还要羁押着一个早在几年前就力主抗战的将领呢?所以共同抗日一开始,我就又有了用武之地了。”
于凤至眼里露出了淡淡的光亮。她相信他说的每句话,多年来她对他都充满着崇拜。即便在他失去自由的日子里,也从没改变过对他的信仰。
但是她时常感觉到身体不太舒服,尤其是乳房总是隐隐作痛,让她夜不能寐。修文的居住和医疗条件很差,张学良代她请求去美国就医获得批准。但是她又担心张学良一个人在穷山恶水中,无人照顾,也会很快垮掉。这时的她迫切盼望赵四的到来。
4.舍子赴难动天地
1939年秋,陪伴张学良过囚禁生活的于凤至患上了严重的乳腺癌,必须马上出国就医。张学良提出,希望赵四能够前来接替陪伴,让于凤至尽快就医。蒋介石担心于凤至会在美国铺路,帮助张学良得到自由。所以他同意让赵四前来,既收住张学良的心,又能多一个人质。蒋介石责成戴笠亲去办理,但戴笠却不相信赵四会抛弃自由富贵的生活,前来坐监。他私下和特务们说:“赵四小姐怎么会放弃奢华的生活来深山野林中陪监?张学良真是痴人说梦。”
当时赵一荻住在香港皇后大道。这是香港早年建成的马路,位于坚尼地城卑路乍街与东湾仔跑马地中间。是一处环境幽雅的地方。小小的屋舍白墙红瓦,只有两层。屋前却有个小小的院落,四周绿荫环绕。虽处于喧嚣的街市中间,却有闹中取静之美。有了分别前张学良交付的财资,赵四和不满十岁的儿子生活得颇为安逸。她年仅28岁,正是最美的年纪,年轻中透着一种逐渐成熟的美,更添优雅气质。
1940年3月下旬的一天上午,两个陌生人突然前来拜访,见面就说:“赵小姐好,我们是戴老板派来找你的。”
赵四心下一惊,连忙问:“你们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汉卿他怎么样了?该不是他出事了吧?”
一个便衣特务坦然地说:“赵小姐不必紧张,您的住处也不是什么难查的事。张先生没事,但是他的夫人最近得了重病,她需要尽快到国外治病,所以蒋委员长希望你能前去照料张先生的起居。这是张先生的亲笔书信,请您过目。”
赵一荻听了姓何的一席话,心绪才稳定下来。同时,深深的思念又涌上心头。溪口一别,据今已经三年有余。张学良的行踪一直十分诡秘。外界连蛛丝马迹也休想获悉。如今看到张学良那熟悉的笔迹,才放下了心。
张学良在信中告诉赵一荻:于凤至染患乳疾已有两年。期间曾数次到湖南、贵州等地求医,然而收效甚微。最近一段时间,她的乳疾有转重之势。经他给宋美龄写信求情,终于得到了蒋先生的首肯。蒋、宋同意于凤至即日赴美国求医。张学良在叙说别后相思之情后,又诚恳希望赵四能到他身边来。最后,张学良特别叮嘱赵一荻说:如若肯于前来,务请不要将闾琳带到贵州,以免连累孩子。
看来所有一切都是真实的。赵一荻噙着眼泪,连声问:“何先生,汉卿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四小姐,我只能告诉你,他现在贵州境内。”姓何的特务对赵一荻的询问感到意外,他避开正面作答,吞吞吐吐地说:“至于他究竟在哪里,相信四小姐只要去贵阳,我们马上就派人把你送去了。”
赵一荻从姓何的神色中隐隐感受到一种威胁。她知道现在的张汉卿,早已不是从前的张汉卿了。姓何的欲言又止,恰好说明张汉卿此时仍然没有更多的自由。蒋介石之所以同意于凤至去美国,又同意让她前去照料,都是经过国民党最高当局的首肯。姓何的特务充其量不过是个军统中的走卒。她希望从对方嘴里多了解一些有关张学良的情况,现在看来显然极不可能。赵一荻想到这里就不再追问了,她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将张学良的信看了又看。
“四小姐,我们马上就要回去复命,”姓何的特务见赵一荻迟迟不肯表态,就说,“张汉卿先生的信已经写明了他的意思,不知你到底去不去贵州?我们需要马上回去,向戴老板报告。”
赵一荻抬起头来。她十分清醒地知道,这次她如果前去贵州,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她在香港过着衣食不愁的生活,而且又有三哥全家对她的照顾,她可以无忧无虑。可是去贵州却凶多吉少。自全国抗战,政局始终动荡不安,西北时时都有遭受日军袭击的危险。一旦去了贵州,和张学良在一起生活,就意味着她也同时失去了自由。赵一荻知道自己现在去贵州,绝不比当年到浙江的奉化。那时张学良尚未完全失去人身自由,在监管范围内仍有他的活动空间。而今她从两个来香港送信的特务言语神色中观察,张学良现在的处境比在奉化雪窦山时不知艰难了几倍。她如去陪伴张学良,首先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她必须要在去贵州前就与相依为命的闾琳分手!这对赵一荻来说当然难以割舍。
姓何的特务发现赵一荻沉默无言。他有些发急了,说:“四小姐,当然,至于你是否肯去贵州,我们决不勉强,因为这是你们的事情。如你实在不想到贵州去,我们就马上回去复命了!”
“不!”赵一荻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悲喜交集的梦。她喜的是,终于在三年的分离期盼中,得到了张学良的下落,而且又有个与他重逢的机会;她悲的是,自己将与心爱的儿子长期别离。她对张学良要她先将闾琳送往美国后才能去贵州的意见甚为理解。她知道张学良不希望一个刚刚10岁的孩子,从此跟着父母双亲失去了做人的自由!在姓何的特务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她肯定地说:“你可以回复戴先生,我要去贵州,我一定要去的!”
两个特务感到非常意外,他们站起身,互看了一眼,停顿了几秒,说:“四小姐,等您准备好了,可以跟我们联系。我们会随时来接您的。”
来客一走,赵四小姐就瘫坐在椅子上,筋疲力尽。淘气的闾琳从楼上跑下来,边跑边喊:“妈咪,妈咪,看我的小汽车!”
赵四一把抱住他,失声痛哭。这么小的孩子,既无能力独立生活,也无亲人在香港照顾,该怎么办呢?
闾琳似乎还不知道赵四的苦衷,睁着大眼睛问:“妈妈,你怎么了?那些人欺负你了?”
赵四忍住眼泪,带着笑容说:“好孩子,妈妈要送你去美国读书。你能不能保证乖乖地听话,不让妈妈心疼?”
闾琳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将要和母亲分离,大声说:“我保证,我要去美国读书!”
赵四带着孩子秘密地前往美国,找到密友伊雅格。她之所以如此保密,是担心孩子的行踪一旦暴露,会遭到意外的加害。
托付容易别离难。当闾琳知道妈妈不会陪着自己在美国,而是要远渡重洋、离他而去的时候,他突然就不顾一切地扑到妈妈的怀里,紧紧抱住妈妈的腿不放,哭喊着:“我不在美国,我要跟妈妈走,妈妈去哪我去哪!”赵四看着已哭成泪人的爱子,肝肠寸断,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硬着心肠拉开闾琳抓着自己的手,捂着脸快步离去,身后闾琳的哭声越来越大,赵四不敢回头,她怕自己稍一迟疑便再无法离去。
赵四就这样毅然决然地抛弃了优越的生活,舍离爱子,自投囚笼。为了照顾张学良,已经来到香港的赵四小姐把孩子托付给一位可信任的朋友,回到张学良身边,以秘书的身份,尽夫人的责任,寸步不离张学良,陪伴他一起度过漫长的幽居岁月。
当杀人不眨眼的戴笠得知赵四小姐真的千里迢迢来到贵州陪伴张学良时,也情不自禁地赞叹:“红颜知己,张汉卿之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