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清代袁枚曾援引《南唐杂咏》中的诗句如此评价李煜。当我对他的认识只局限于《虞美人》、《相见欢》等寥寥几阕后期词篇时,曾对袁枚的评价深以为然。
彼时,那个浸润着一身江南烟雨的男子,仿佛就在眼前。他目有双瞳,这本是圣贤面相,但却不见威严,文人的细腻情思和赤子情怀倒更令人瞩目。因早已向北宋臣服示好,他不穿黄袍着紫衣,开口便是千古幽怨和泣血之殇。声声泣,声声哀,愁更深,怨更甚。不加掩饰的故国之思,触怒了宋太宗,于是,沉醉在统一天下的荣耀里的高傲统治者,赐一壶毒酒,就把这位昔日的南唐国主,葬送在北方苦寒地。
常对此耿耿于怀,觉得若非为君王身份所累,他的生命断不会止于四十二岁的盛年。若没有英年早逝,又会有多少词章传世。李煜说:“天教心愿与身违。”念及此,只觉得登基为君,乃是他悲剧命运的肇始。
然而年龄渐长,阅历日深,尤其又窥见他笙箫醉梦的前半生,对他的认知才逐渐清晰起来。李煜早期,“寻春须事先春早”,贪恋及时行乐;“踏马蹄清夜月”,有大周后缱绻相随;“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有小周后画堂幽会;有美人“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的香艳风情,又有“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的奢华享受。他用华美温婉的文字,咏出一首宫廷欢乐颂,诉说着未经事的贵族青年那些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细腻心思。
一路循着他生命的脉络,从少年、青年到壮年,才知他是如何把浅唱低吟、浓词艳曲换做深沉哀鸣。南唐的江河日下,让他饱尝兄弟分离之苦,开始生出“离恨恰如春草”的不绝愁绪;国破辞庙的悲剧,令他的视野越过浮华奢靡的宫廷生活,词中才开始有了“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的开阔。
由高处坠至谷底的体验,让他的词渐渐摆脱花间词的靡丽。王国维先生认为“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是李煜把“伶工之词”变为“士大夫之词”。若没有经受这番身世巨变,李煜或许便不会有这样大起大落的生命体验,后人便难见他在亡国后一句句愁如春水向东流的动人长叹。
南唐亡国后,昔日风流青年逐渐展露沧桑之颜。岁月如刀,催人老去,而催得李煜老去的又何止逝去的光阴,还有“天上人间”的巨大落差——登基时,他受了众臣子三拜九叩的大礼,然而明德楼下,身为俘虏的他却不得不向宋主叩首,还要谢恩。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浮华早已逝去,汴京城中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就是他这个“违命侯”的府邸,终日门庭冷落;小周后被召入北宋宫廷,被迫服侍宋太宗,李煜只能装作不知……面沧桑,心更甚,年轻时的亡妻丧子之痛,也未曾让他沉痛至斯。
如果生命可以重来,倘若命运可以自己选择,李煜或许更愿意做个富贵闲人,只把绝代风华示于他所钟爱的自然风物、诗词曲赋。
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兴,赋到沧桑句始工”,或许正是因为残酷的权力斗争毁掉了他的南唐,李煜才能成为“词中帝王”。尽管在李煜身后这美誉才姗姗来迟,又或许这种虚名并不足以治愈他的伤痛,权当安慰了为他伤心的后人。
李煜本人未能如其词一样,获得压倒性的颂扬和赞赏,后人对他的评价甚至有很多矛盾之处。最受人非议的,莫过于他治国的无能,以及向宋朝步步妥协的懦弱,但懦弱如他,又在囚徒生涯不顾声闻于外而高呼故国之思。关于他和大周后、小周后之间的纷乱纠缠,也常常令人难辨其情真情假:他与大周后情深意笃,娥皇亡故后,他不顾帝王身份自称“鳏夫”而写悼文;但在妻子病重时,他又与妻妹偷情于画堂南畔,其香艳旖旎,使人心醉又令人心凉。
人的情感,本来就不是清水一潭,或许正是其中点滴浑浊不清,才更让人按捺不住窥探的欲望。关于他人生的种种,细节多有佚失,又有千年风霜相隔,真实面目实难还原,唯有从其诗词与幸存史册中寻找蛛丝马迹。解读李煜,却不奢求能读懂他。那些看不清的风景,时常会给人意外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