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要求一个坠落冰潭的人去赞美阳光的温暖?灵动飘逸若青鸟之羽的江南雪,似乎成了隔世记忆。大雪乍停,但李煜的词中,全然不见雪过天晴的欢欣。
一群乌鸦在悲啼,“嘎——嘎——”,或急或缓,良久不绝。它们扑棱着翅膀从空中凌乱飞过,或是停歇在旷野里的高树上,四野里白雪皑皑,宛若几滴墨点溅在巨大的白纸上。宋人汪藻有词《点绛唇》曰:“君知否?乱鸦啼后,归兴浓于酒。”哑哑鸣声与萧条之景会让羁旅之人难抑乡愁,可此时身在故土的李煜却比不能归家的旅人更惆怅,他深知,一旦离开这大好家园,必将后会无期。怕是再也不能归来了,便恨不得以生命和鲜血将这一切拓印。可眼前,却是怎样清冷而无望的风景?
暮色渐浓,月的光芒洒落在雪地上,银光反射,月亮竟像是从远方的大海里升起来的一样,缭绕烟尘,平添凄清冷寂。这如梦似幻之境,终将毕生留存于心间,成为永世之殇。他望雪长叹:“杨花风弄,鹅毛天剪,总是诗人误。”自古以来,诗人们总喜欢赞美那些如风吹杨花、天剪鹅毛的大雪,在李煜看来却是错误。杨花飞舞,鹅毛零乱,这样纷乱熙攘的热闹,不能再让他心动,而那冷冷寂寂的“修竹低垂孤鹤舞”的景象,已然占据了他的心。
修竹不为风动,孤鹤踏雪而舞,皆若遗世独立者,恨不能超脱于这红尘俗世之上,李煜对其自照,是否想起了年轻时的岁月——为避锋芒,他曾高调表示愿为江上隐者,有“一壶酒,一竿身”足矣,只求“万顷波中得自由”。不论当年是真心还是假意,在山河易主的一刻,他或许还是生了悔意。
“总是诗人误”,究竟是在怨古来诗人误了雪之美,还是恨自己以诗人的心志胸怀而误了国,再也难辨。悬而未决才扣人心弦,扑朔迷离所以引人神往,千百年前的古人心事,后人凭着史册或词海中的蛛丝马迹,定然难以全部揣摩明白。但还是阻挡不了多情的后人,譬如清末文人谭莹,总有些唏嘘感叹:
伤心秋月与春花,独自凭栏度岁华。
便作词人秦柳上,如何偏属帝王家。
不知李煜余生最惧怕的咒语,是不是“南唐”二字,每每想到,便是遗憾无从说,惊觉心一缩。
国破日,干戈止
——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仓惶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金陵被宋军攻破后,李煜率领亲属、随员等四十五人,出城投降。
他此时的着装,自然不是明黄色的龙袍,也不是往日常穿的紫色长衫,甚至不是像丧服一样的白色衣衫。在数万宋军将士好奇的目光中,面容憔悴的李煜****着上身,在城外投降,史称“肉袒出降”。
“肉袒”最早见于《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蔺相如曾劝缪贤“肉袒伏斧质”以求得燕王相助,大将廉颇也是“肉袒负荆”向蔺相如请罪。后来,“肉袒”就成为古代祭祀或谢罪时表示恭敬的方式。
既然没有勇气以身殉国,决定投降的一刻就知道必会留下千古骂名。李煜对成为囚徒的命运有过无限恐惧,但当这一天到来,他却选择了最谦卑的方式,弯下了脊梁。便不知,此前不肯受诏入宋的坚持,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凄风冷雨,似乎都是在为南唐而哭。李煜和他的随员登上开往汴京的大船,驶向未知的前程,告别了烙印着无数美好回忆的江南。
这次永别,被李煜以一阕《破阵子》留于史书,从中亦可窥见李煜对自己的一生,甚至对南唐历史最诚实的记录。
李煜的祖父生于五代十国的乱世里。他本是孤儿,在动荡时代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直到被南吴大臣徐温收为养子,改名徐知诰,才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昔日的苦难让徐知诰自小便懂得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活下去,他发奋图强,其能力、见识、胆色远在徐温的亲生儿子之上,由此招致兄长们的嫉妒,甚至引起徐温的猜忌。
他的前半生几乎都在斗争中度过。最初,为了自保,徐知诰谨言慎行,避免招致徐家人的不满,还利用徐家势力在朝廷谋求一席之地;之后,他小心应对起了杀心的大哥徐知训,为此不得不到荒芜之地镇守;徐知训因嚣张跋扈被杀,而徐知诰的力量正逐渐壮大,他开始与权倾朝野的徐温抗争,防止养父专权;徐温死后,徐知诰已无对手,遂起兵篡位,于公元937年建立南唐。两年后,徐知诰恢复原来的姓氏,改名李昪。
李昪时代是南唐的极盛时期,国土包括现在的江苏、安徽、江西、福建等地,绵延三千里。建国之初,曾有大臣建议李昪以李唐王朝的后人自居,并以此扯起旗号继续统一天下。李昪是一个善于审时度势的政治家,他清楚地意识到当时的南唐并不具备统一天下的实力,于是以不忍见百姓陷于战乱为由,决定采取休养生息的政策。
李煜即位之后,奉行的便是其祖父不要轻易用兵的遗训。然而,李昪不用兵,是因为时机不成熟;李煜不用兵,却是因为贪图太平盛世的逸乐。
李煜以割土称臣换取短暂和平,毫无其祖父横刀立马的王者风范。我们不能盲目责备李煜的怯弱,须知这与人的成长环境有很大关系。李昪生长于逆境,不抗争,唯有死;李煜却在金陵城内豪华的皇宫里长大,雕龙绘凤的宫殿楼宇高耸入云,奇花异草点缀其间,一眼望去,烟雾缭绕、丝萝缠绕,俨然人间仙境。
这座宫殿遮风挡雨,圈起了世间最极致的繁华,也把民间疾苦挡在宫墙之外,李煜既不知道打江山的凶险,也不懂守江山的不易。昔日,西晋时年逢灾荒,大臣奏报民间缺粮,很多百姓被饿死,晋惠帝司马衷不解地问:“何不食肉糜?”没有饭吃,他们为什么不喝肉粥呢?这个笑话流传千古,成了后世人嘲笑庸君的范本。与晋惠帝相比,李煜对民间疾苦的了解多不了几分,在处理政务的能力上,也如幼齿孩童。眼见江南诸国逐一被北宋吞并,李煜茫然无措。
等到北宋的铁蹄踏破石头城,他仍旧是茫然的,求生欲望瞬间占了上风。等记起昔日曾扬言若一朝城破将****殉国,他已踏上北上的路途。他是赵匡胤的俘虏,同行的,是凯旋的宋军。
昔日不识干戈的君王,在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后,只有一声长叹。
城破国亡在“一旦”之间发生,战事如此匆忙,以至于李煜在沦为俘虏后有短暂的错愕与迷茫。旦夕之间,李煜从人间高处跌落谷底,昔日繁华远去,留下一片苍凉。他在眨眼间变得消瘦、苍老,再不是那个在人间仙境里远离战争和苦难的懵懂人。
亡国带给他的打击是巨大的,以“沈腰潘鬓”来形容他的憔悴也不过分。“沈腰”、“潘鬓”各有典故。前者说的是南北朝时的文人沈约,久病缠身,在给朋友写信时,称自己越来越瘦,每隔几日就要紧一紧腰带,后人即用“沈腰”形容人的消瘦;“潘鬓”出自西晋潘安的《秋兴赋》,赋中有“斑鬓髟以承弁兮,素发飒以垂领”之句,而潘安鬓发斑白时,年不过三十有二。
自南唐立国到亡于李煜之手,不过四十年,这三千里大好河山就变了主人。北上之前,憔悴潦倒的李煜率领族人,最后一次祭拜宗庙。他曾多次在这里祭天祭祖,只不过,这一次却没了帝王的排场,只有一个不肖子孙内疚的忏悔。赵匡胤一直催促李煜速速上路,并没有留给他多少时间,因此,连最后拜别祖庙之行,也失了体面与敬重,显得异常仓惶。
由李煜亲自创建的教坊,已经奏响了离歌。哀伤的曲调中,他看到平时服侍自己的宫人,想到自此后再见不到熟悉得如同体肤的南唐旧地、旧人,终于忍不住哭泣起来。
很多时候,弱者的眼泪能换取同情的目光,但李煜对着宫娥洒下的泪水,却招来后人一片骂声。对此,苏轼曾说:“后主既为樊若水所卖,举国与人。顾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顾乃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哉!”很多人像东坡居士一样,认为李煜当在宗庙内痛哭流涕,向祖宗忏悔,向南唐子民谢罪,而不该“垂泪对宫娥”。国破日尚眷恋美色不知悔改,真是把帝王风范丧失殆尽!甚至,有人因此怀疑《破阵子》并非李煜所做。
王国维先生却持相左意见,认为此举恰恰表现出李煜的真性情。
李煜此刻虽已渐识干戈丧乱之苦,但他没有经历过祖父立国的艰难。于他而言,家国天下仍只是空洞的概念,宫中常伴身边的宫娥,反而是有血有肉的真实存在。家国沦丧,他要与往日的自由和繁华告别,需要挥泪作别的对象中,自然包括那些日日相处的宫娥。
随着李煜辞庙,李昪建立的南唐最终覆亡。李煜之前做所的一切,都是在逃避战争,现在,他终于彻底告别了战争的威胁。
国破日,干戈方止。
从今以后,他的生活再不会被战争困扰,但垂泪的时刻却越来越多。他的泪水,洒在北上的船中,一首凄凉的《渡江》诗,可见其当时处境与心境。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这首诗见于宋代马令的《南唐书》,被认为是李煜亡国后告别南唐北上时所作。不过,也有宋人郑文宝认为这是杨溥的作品。杨溥是南吴最后一个皇帝,当年,李昪就是夺了杨溥的江山,才创下南唐基业。李昪篡位后,封杨溥为“让皇”,并强迫他举家迁往润州。即便如此,李昪还是担心他会威胁到自己的统治,于是派人刺杀了杨溥。郑文宝称,《渡江》写的正是杨溥迁往润州时所见所感。
李煜和杨溥,便因这首诗而屡屡被联系在一起。他们都因无情的争斗,被更强大的人驱逐出“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的温柔乡,在雨打行舟时,流下“泪万行”。
想必,豪气干云的李昪因杨溥之泪愈加享受成功的荣耀时,万没想到,相似的命运,会在他的后人身上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