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忠诚与最善变,不过人心
——浪淘沙(往事只堪哀)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词中居然有“剑”,这在婉约缠绵的李煜词中,初见时令人万分惊艳。然而,这金剑却“已沉埋”,有壮气,却被掩埋在蒿莱里。读罢,让人感觉奔跑途中一脚踩空,满腔豪气提不上来,便因窒息而战栗不止。
另有人说“金剑”二字应为“金锁”,“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是从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诗中化出。刘诗曰:“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石头城金陵本是“王气”聚集之地,但也正是在这里,王濬降了西晋,李煜失了南唐。南唐纵有金剑,大将林仁肇已死,李煜倚重的另一名将领刘澄已降,只有宫中舞姬还能舞剑,却不能御敌。
告别金陵时正值秋日,万里无云、天空如洗。朦胧中,参差宫殿、雕栏玉砌,连同笙歌美酒、才子佳人,都成为十里秦淮河中的美好倒影。
秦淮河热闹依旧,却已不再是李煜的秦淮河了。他随凯旋的宋军顺水行船,抵达了曾日夜眺望的汴京。昔日望远,是挂念着在京城为质的弟弟从善。如今距离渐渐近了,他却盼着远远逃离。
流水不会因他的悲伤而逆行,一路北上,下舟登车,队伍抵挡了汴京。繁华的街道两旁都是欢呼的百姓,他们为得胜的军队鼓掌呐喊。李煜站在喜盈盈的人群里,黯然神伤。
不再有富丽堂皇的宫殿,他在偌大的汴京城里,只拥有一座受人监视的院落,垂头丧气地停驻于此,就像鸟儿折了双翼。他曾穿着一身明黄衣衫,端坐在大殿内,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清秀的脸上是如江南暖风一般和煦的笑容,但山呼万岁的喧闹,还是衬托出了他的贵族气度。
几番寒暑,宋朝的使者闯入国门,进了宫门。黄袍换了紫衫,他态度谦恭地迎来送往,而对方只不过是北宋一名使臣。这时的李煜还没有想到,等待他的将是更深的屈辱。降宋以后,他连迎来送往的自由都失去了。史册记载,李煜在汴京的居所门口,“一老卒守门”,以约束他的行为,让他不得随意与他人接触。
再没有人陪他对弈,没有人与他诗词唱和。李煜一个人,望江南、上西楼,看寂寞梧桐,观弯月如钩。深深的院落锁住清秋,却锁不住一颗思恋故国的心。
寂寞的时光悠悠而逝,又到秋天,却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漫长的世纪。在寂寥时节,往事桩桩件件涌上心头,催生了这曲缠绵与悲壮交杂的《浪淘沙》。
秋风飒飒,庭院深深。因为很久无人来访,苔藓肆无忌惮地蔓延,显得愈发茂盛。昔日,刘禹锡的居所里也曾遍布苔藓,“苔痕上阶绿”,十分可喜,与李煜所见,可谓景相似情相异。刘禹锡虽称自己的居所为“陋室”,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志同道合的好友相会于此,何等快乐。
可是,这所软禁着亡国之君的汴京小院里,却一片萧索。词人懒坐屋中,连珠帘都懒得卷起。“终日谁来?”等人来,盼人来,却情知无人来。
或许,他也曾高卷珠帘,伫立门前,等着故人来访。但门前永远是那个守门老兵的身影,偶尔两三人影掠过,不过是好奇窥探的路人。
他是在盼着胞弟从善来访吗?
从善入宋后,李煜每到重阳怯登高。现在他们同处一城,又逢重阳迫近,兄弟能否一起登上高楼,凭吊故国?李煜盼望能见到从善,即使那熟悉的面孔会勾起他对年少岁月和旧时宫廷生活的追忆,他还是盼着重逢。
但从善没有来。宋王朝对从善一向待遇优渥,即使在宋太宗赵光义对降王大开杀戒时,他也没有受到波及,连他的两个儿子,都有了北宋的官职。越是被施以更多恩泽,从善越不敢以这些利益为代价,不敢违背宋帝的命令私见李煜,即使那是他的兄长。何况,对这位怯懦的兄长让自己代他入宋为人质的前嫌,从善未必能够释怀。
他是在盼着旧臣张洎前来吗?
南唐被围时,大臣张洎反对投降,为了鼓励李煜,他发誓“若城破,臣当先死”,并派人向各地送蜡丸求救。城破后,张洎却没有自杀,不是因为畏惧,他想方设法来到李煜身边,希望能照顾前途难卜的君王。
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难。
张洎如果选择死于国难,至少会留个好名声,可他选择了活着,屈辱地陪着他的君王一同北上。明德楼下,赵匡胤大声斥责张洎。张洎梗着脖子说:“各为其主,今能一死,尽为臣之份了。”那时李煜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安危,时刻担心着张洎。他在那一刻坚定地相信,张洎是难得的忠臣,定会陪伴在自己身边。
可是后来,赵匡胤邀张洎到北宋为高官,表示欣赏他的风骨和忠心,希望张洎对他可以像对李煜一样忠心。亡国的苦难、死亡的恐惧都不曾软化张洎的铮铮铁骨,软语抚慰和真心敬重却让张洎臣服了。
在翘首盼人来的日子里,不知李煜是否想起过孟尝君。
孟尝君是战国四公子之一,门下曾有三千食客。他落难时,怕受连累的食客纷纷逃散,只有冯谖一人留下,并帮他东山再起。孟尝君自认为无愧于门下诸人,痛恨他们漠然的态度,便对冯谖说:假如再见到旧人,定要奚落羞辱一番。
冯谖略一思忖,劝说道:“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
贫贱中的李煜,久不见故人,又没有如冯谖一样的智者来开导,久而久之,苦闷难抑。当徐铉来访时,他大喜过望,撤去全部戒心,只想和故人说几句知心话。言多必失,身处险境的李煜本该把这句话奉为至理,但激动之余,他竟然口不择言。
徐铉是陪李煜北上的南唐大臣之一,以能言善辩著称。在金陵明德楼下,赵匡胤声色俱厉地训斥徐铉不劝李煜早日投降,徐铉没有争辩,只说:“臣为江南大臣,国亡罪当死,不当问其他。”忠君爱国之心感天动地,本可流芳青史,但徐铉最终还是没能抗拒北宋给予的权势诱惑。徐铉本来不敢去探望李煜,作为南唐旧臣,他难免心中有愧,但宋太宗不仅囚困了李煜的人,还想洞察他的心思,于是命徐铉前去打探。
李煜实在孤单了太久。他见到徐铉时,不等对方行礼就匆忙跑下台阶相迎,全然不顾礼节,或许是因为他自知再无昔日特权。他还拉着徐铉的手,想并排而坐,但徐铉坚持垂手侍立在侧,就像以前在南唐宫廷中一样。这相似的场景,让李煜失了分寸,根本不问徐铉所来目的,便挽着他痛哭流涕,直言后悔当初错杀了忠臣。
李煜对徐铉十分放心。他还记得北上途中,徐铉写过一首《过江》诗。
别路知何极,离肠有所思。
登舻望城远,摇橹过江迟。
断岸烟中失,长天水际垂。
此心非橘柚,不为两乡移。
天真如李煜,竟一时忘记了最忠诚不过人心,最善变也不过人心。徐铉曾以“此心非橘柚,不为两乡移”表白心志,李煜就相信了,记住了。他并没有想到,徐铉离开这个小院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李煜说过的话全部上报给宋太宗。
错杀忠臣的悔意惹恼了宋君,赵光义本来就对李煜疑心重重,由此开始动了杀心。宋太宗后来以牵机药毒杀了李煜,背叛他的旧臣徐铉可谓刽子手之一。亲手送上毒酒的赵廷美,既是宋太宗的弟弟,也算李煜的朋友。
宋军攻打南唐时,赵廷美曾奉旨前去****,他在金陵结识了投降的李煜。赵廷美平时也喜欢写诗作文,两人偶尔谈起诗道,十分投缘。李煜到达汴京后,每逢入宫或参加宴会,少不了与赵廷美相见,聊起诗词种种,仍怨天短难以尽兴。
公元978年七夕,是李煜四十一岁的生日。宋太宗命人把牵机药放在酒中,派人唤来赵廷美,哄骗他带美酒去给李煜祝寿。毫不知情的赵廷美高兴而去,李煜连声道谢,在对方离去后饮下了毒酒。很快,他腹中绞痛,全身抽搐,咽气时身体扭曲如一张弯弓。
那天,他难得兴致勃勃,开心地卷起门前珠帘,把好友迎入室内。在人生最后的时刻,他与好友欢喜对谈,然后沉默地死去。珠帘无人放下,夜来风起,玉珠相互碰撞,哗哗作响,犹如哭泣。
爱与解脱,都无法彻底
——乌夜啼(昨夜风兼雨)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来到汴京后的无数个夜晚,李煜辗转难眠,在痛苦的回忆、尴尬的现实和迷惘的未来中乱了分寸。对身处厄境但无力反抗的人来说,路只有两条,要么索性认命,换一份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虚伪洒脱,要么沉溺于持续的痛苦,堕入逃不出的深渊。
李煜无法像同样归降北宋的吴越王似的,在这繁华的汴京城里做个富贵闲人,连昔日最能诱惑他的书画诗词都没了治愈的魔法。悔不当初的恨,彻骨的寒意,像条贪婪的毒虫,啃噬着他的神经。
又一个夜晚,囚居中的李煜被亡国之痛侵袭。窗外风雨大作,寒气透过帘帏逼入室内,人在内室深处,犹觉遍体生寒。李煜闭着眼睛,试图把这肃杀的秋屏蔽在视线以外,但飒飒风声入窗,又透过几重帘帏,还是传入耳中。
春花秋月向来如此,拦不住它的流逝,也阻不了它的到来。
若有亲朋相伴,被秋意牵扯出的伤感或许还能消减几分。但他形单影只,有孤灯映出茕茕孑立的身影,又有残漏声声如泣。
漏是古代计时仪器。古人在铜壶底上穿孔,在壶中插入箭标,然后注水,水会从壶底滴落。根据滴落的水滴和箭标上的刻度,可判断时间。“漏断”二字,表明壶中水将滴尽,已是后半夜了。
夜半不眠,看着烛火舞动跳跃,而烛身却渐被耗光,他想起来,南唐的国力就是被这样耗尽的——那时他沉迷于笙歌醉梦,每天的日子绚烂得如同火焰,就这样,焚毁了国力民心、祖宗基业。水从漏中滴落,滴滴答答,仿佛光阴成了骑马前行的少年,马蹄卷起沙尘,待散去时,却见孟浪少年已鬓染白霜。
白日的喧嚣与浮华被深沉的夜色搁浅,人也随之慢慢沉淀,最易听到自己的心声。悔恨涌上来,在胸腔里翻卷回荡,不眠不休,人也变得格外脆弱。从人间奢华处被抛落到这座北方囚笼,其间多少悔、几多恨,怕是连李煜自己都说不清。
今昔的翻天逆转不过是两三年间事,却足以将他折磨得形同老朽。往事是梦魇,今朝是囚笼,他逃无可逃,坐立不安。昏黄的烛光里,瘦削的剪影被映在窗纸上,又被窗外雨水浸湿,仿佛苍天伴他一同吞声饮泣。
冷雨凄风、烛残漏断,纵然想强颜欢笑,也做不到了。他不由感慨,真是命运沉浮难定,人生不过一梦。
人生如梦,抒发过同样感慨的古人中,苏轼远比李煜更加出名。
在赤壁古战场,苏轼遥想公瑾当年的风采,看着如画江山,高歌对千古风流人物的敬仰,最后,一曲豪迈的《念奴娇》,收束于“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的喟叹。彼时,苏轼正处于仕途的低谷,但多年沉浮已成就了他豁达的心胸,故而词中虽有忧愤,但不见心灰意冷之意。他举杯奠祭万古长存的大江明月,是对英雄的祭奠,也是自我的坚守。
苏轼的人生是波浪式的,起起落落,多数人如此。但李煜的一生却如瀑布,从巅峰直落谷底,再无逆转可能,谁见过逆流的瀑布呢?不能像苏轼一样,在大小间杂的风浪里学会适应、变通和必需的坚守,所以,他只能感叹人生像一场梦,虚幻、缥缈、难定,而无力从困境里挣脱。
李煜唯一的挣扎,停留在心灵层面。“起坐不能平”四字,状其在室内坐立不安、来回踱步的景况,更是他内心翻江倒海、不得安宁的写照。逆境求生,本来是一种本能,就像野生的鸟儿一旦被擒入笼中,纵使头破血流,也会不停撞击笼子,想要重归蓝天。李煜自然也不想一直沉浸于痛苦,但他缺乏以命相搏的勇气。
很多时候,生活就如今人徐志摩所言:爱和解脱,都无法彻底。
懦弱的词人没有任何刚烈的手段来放抗,他的解脱方式,就是饮酒,饮到大醉。
在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明史中,酒和女人一样,常被视为误国之物。商纣王曾建酒池肉林,纵情声色,****误国,后来武王伐纣,纣王****而死;东晋司马曜酒醉后扬言要废掉张贵人,结果被张贵人杀害;北齐文宣帝高洋本大有作为,但每每酒后杀人,朝廷人心惶惶。古人把美人比作误国祸水,酒更是庸政迷药。
酒自诞生后,还慢慢渗入了中国文人的血液。晋有陶渊明,其诗文几乎篇篇有酒;唐有饮中八仙,如李白、贺知章、张旭等皆位列其中,他们醉后戏君主,脱帽王公前,挥毫泼墨,在一卷史册上留下段段染着酒香的风流佳话。
李煜还是国主时,也常常饮酒。那时他年少风流、位高权重,南唐宫中不乏美酒佳酿。醉后的李煜,更肆无忌惮地抛去帝王身份,展露出文人本色。春风正得意,美酒点缀着李煜惬意的生活。后宫中,他与小周后花屋对饮;禁苑里,他握住斟酒美人的纤纤玉手;宴席上,他和冯延巳等文人大臣饮酒赋诗;重阳佳节,他与众兄弟对酒赏菊。
酒醉后,李煜所做的不过“拈花蕊嗅”之类,尽显才情与风流。他爱酒,却未因酒误国,但是亡国后,他又成了酒鬼。
北宋刘斧在《翰府名谈》中记载,李煜在幽禁期间“务长夜之饮,内日给酒三石”,宋太祖赵匡胤甚至担心他醉酒而死,禁止再给他供应酒。为此,李煜上表:“不然,何计使之度日?”由此才让赵匡胤改了主意,下令继续供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