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酒则不能度日,并非李煜果真贪杯,而是他要借此麻醉自己。对他来说,想要逃避痛苦,最好的去处莫若醉乡。
醉乡之说,出自初唐文人王绩的《醉乡记》:“其土旷然无涯,无邱陵阪险;其气和平一揆,无晦明寒暑。其俗大同,无邑居聚落;其人甚精,无爱憎喜怒。”
在王绩的描述中,醉乡与世隔绝。那里的风物人情,像极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阮籍、陶渊明等人都曾游历此间,沉迷忘返,甚至愿意死在这里,葬于醉乡土壤。置身醉乡,可忘忧解愁,无爱憎喜怒,这臆想出来的福地,不正是李煜所追求的吗?
《醉翁亭记》中,欧阳修曾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无论是阮籍、陶渊明还是李煜,之所以想常留醉乡不愿返,恐怕也不是爱酒使然。在那个世外桃源,他们能躲避令人烦忧的种种世事,随心所欲地自由生活。
囚居汴京的屈辱,还有不知明日何如的惶惑,都让李煜心惊胆战。醉乡路途平坦,民风淳朴,最能带给他抚慰,难怪他会说“醉乡路稳宜频到”。可是,一句“此处不堪行”又把人从幻想拉回残酷现实,渲染出更深的绝望。
靠饮酒才能度过漫漫长夜,已十分可怜,而那片醉乡,竟也不是轻易就能抵达的,更是可悲。
喝再多的酒,终有醒来的时刻。
对于被幽禁的李煜而言,清醒是可怕的。醉梦中见到的景色越美好,醒来后的失落就越强烈。他不忍一遍遍重温旧日美好被兵戈打碎的往事,于是便想永远沉沦于醉乡,不再发出来。在无数与孤灯残漏相伴的夜晚,他饮下一杯又一杯,喝干一壶又一壶。
但不知他是否意识到,壶里杯中,都是自酿的苦酒。
江南旧梦难留,念国总如新伤
——《望江梅》两首,《望江南》两首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渌,满城飞絮滚轻尘,忙杀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现代文人朱自清曾说:“逛南京像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痕迹。你可以揣摩,你可以凭吊,可以悠然遐想。”古董铺子南京,便是李煜的金陵。
公元937年,苦心经营了二十余年的李昪,终于完成建国宏愿,定都金陵。在这之前,已有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先后以金陵为都城。千百年间,六朝开国者皆气吞万里如虎,经了几世,又有子孙把祖宗基业拱手让人。秦淮河沉默地见证着这一切,它缓缓流淌,宠辱不惊。
世人却不像秦淮河,能经历几世修炼,培养出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的从容气度。但凡经过金陵的骚人墨客,多会睹物怀古,留下诗文歌赋,发千古幽思,不断丰富着和金陵有关的念想。
在李煜的生命中,金陵是特殊的,他人生的大半都在这里度过。南唐山河蔓延三千里,在他眼中不过浓缩成一方金陵城内的景致。以往隔着一堵红色宫墙,他看不清这座城,如今隔着从汴京到金陵的千里万里,故国的轮廓竟然那么清晰。
他有心凭吊,便赋诗词,两首《望江梅》抒发的就是对金陵的怀念。亡国前,李煜的作品多擅长白描,亡国后则偏重一泻千里式的情绪表达,像《望江梅》这样通篇以工笔描摹故国细节的词,并不多见。
金陵城是诸多朝代的缩影,是历史兴衰的物证。文人屡屡借此地抒情,仅李白一人创作的有关金陵的诗就超过五十首,其中最著名的是《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两句,晕染出无限凄清苦味。当李白们站在金陵城内,会以旁观者的身份追思历史,审视兴亡,作品大多沉郁,或惋惜,或哀叹,或讽刺。
李煜并非一个旁观者,他眼中的风景,自与那些旁观者不同。
审视和评价自己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审视金陵,便是审视南唐,便是审视自己昔日的作为与不作为,这对李煜来说是残酷的。每逢想到金陵,想到南国,怀念与忧愁便在心中一泻千里。
想再回南国,只能在梦里。李煜言“闲梦远”,无丝毫悠闲之意,实在是因为他终日无事可做、无聊之极。倘若身处君位时,能有这么多闲暇时间,定是一种享受,他就能尽兴赋词谱曲、参禅赏花,而不必担心忽有一日,会被耿直的大臣斥为昏君。但在汴京院落,“闲”却像一剂致命毒药,束缚了他的身体,却让思维更加活跃。思绪越飘越远,甚至到达了久别的江南,并困于南国温柔乡里。
梦终究会醒,但世间还有比美梦消逝更残酷的事,就是还未入梦,就知道眼前一切都是虚幻。李煜就承受着这样的折磨,因“远”难归,即使在梦里,他也知道,今生今世,双足再也踏不上江南的土地了。
入梦时痛,醒来还痛,却又屡屡探身梦乡,梦回江南,如饮鸩止渴。
两首《望江梅》一写江南春色,一写江南秋意。
江南锦绣之乡,芳春绵长,不像北方苦寒地的春天那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等人凝眉注目地感受到一抹温柔,就消失无踪了。李煜梦到的江南之春,其最温柔最华美的风景,莫过于穿城而过的十里秦淮河。秦淮河终年不冻,画舫穿行,如流动的繁星。船上人曼舞轻歌,被碧水载着,悠悠荡荡漂向游人如织的堤岸。
秦淮河水碧而绿,如翠如玉,好像凝聚着六朝的金粉,串联着李煜的厚重记忆。江上丝竹管弦呕哑不停,城内杨柳春风皆有柔情。柳絮飞起,杨花又落,整座城市都被拥抱在这片绵软中。百花争妍斗美,游人摩肩接踵,踏起的烟尘与飞絮共舞,把个金陵城烘托得更加热闹。花太多,景太美,令人目不暇接,简直“忙杀看花人”!
与春的温暖与艳丽相比,金陵的秋抖擞出三分清爽。在李煜的梦中,千里江山被秋色笼罩,不见熙熙攘攘的纷乱,只有停泊在芦花深处的一叶孤舟。正如宋君赐下的小院,何尝不是繁华汴京城中一叶孤独的小舟?从被众人相拥到无人问津,其后的寂寞,只有李煜自己能懂。明月升起,小楼上传来熟悉的笛声,这一切,显得亲切又遥远。
春的繁华和秋的寂寥,各有情韵,相互交织,便是李煜梦中的南国风光。他对这梦境的记忆如此清晰,分明是未入梦时就已在心中展开了回忆的画卷。或者是因为在无形无迹的秘密监视下,他不敢明言牵挂,只能借梦境怀念故国,谁能控制自己的梦境呢?又或者,他只是在现实回忆中陷落太深,以至于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清醒的现实里。如庄周梦蝶,现实和梦乡纠葛缠绕,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难辨难言。
李煜无法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以淡漠的口吻诉说江南春秋。每一艘画舫,每一簇飞絮,每一朵春花,每一片落叶,都是烙印在他心里的江南印象、故国回忆。词中虽不见他的身影,但有“闲梦远”三字领起,便知读者循着文字痕迹踏出的每一步,都是他魂牵梦萦的风景。
几乎在同一时期,李煜还写过两首《望江南》。相比之下,《望江南》的情感更加浓烈,寥寥数语即可见从大喜到大悲的转变。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与《望江梅》两首均为梦中景致不同,《望江南》一写梦境,一写现实,梦以“恨”开头,现实以“泪”总领。梦中,他自然是又回江南,如旧时每次出行一样,龙车凤辇、侍者如云。追随者如众星拱月簇拥着年轻风流的国主,那时的李煜,真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飞,他一日看尽南唐花月春风。
可是,现实中他的景况又如何呢?
入宋后,李煜曾给旧时宫女庆奴写信,信中称“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如此沉重的哀伤和悔恨,只怕秦淮河上往来不息的大小船只都载不动。“多少泪”,这是盼,盼早日心暖泪痕干,这是叹,叹伤心至死方休。不知经历过多少次长痛与短痛,他才终于绝望,明白自己对江南的思念根本无处亦无法消解,由此发出“肠断更无疑”的叹息。
思念总发生在想要忘却之时。他越想摆脱旧时回忆,江南风光就把他抓得越紧,他反手想留下一捧故国湿润的泥土,梦中熟悉的南国景色却陡然变作细沙,从指间迅速溜走。
梦是留不住的,断肠之痛却总如新伤。
被幽禁,被冷落,被遗忘,这样的现实让李煜备受煎熬。但现实的残酷远不止如此。入宋后,李煜在多首作品中忆及南国。无论是回忆中还是梦里,南国似乎从未改变,仍如鼎盛时期那样繁华,车如流水马如龙。
但事实上,南唐已经变了。
南唐境内的反抗已渐渐停歇,学子们开始参加宋朝的科举,李煜提倡修建的佛寺和教坊被大量削减——现实的南国,不再是李煜梦中的模样。对于他旧时的子民而言,“南唐”国号已不存在,李氏家族统治的四十年,成了一段短暂的历史,且会在时光流逝中泛黄、褪色,最终被大多数人遗忘。
或许,李煜是知道这些改变的,只不过,他已无法用双臂拥抱南国湿润的空气,只好把昔日见到的每一寸风景,留在梦里,留在回忆里。最后的南唐印象,在最后一位南唐国主的心里。他愿意与大多数人背道而驰,成为最后记着这个国家、这段历史的人。
剪不断的,不只是离愁
——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阅读李煜亡国后的诗词,很容易发现,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或在珠帘后闲坐,或凭栏远眺,或夜挑灯花,或倾听残漏。在这些寂寞时刻,偶尔有风声雨声,偶尔有笙歌阵阵,总有一些因素,激荡起寂寞河流里的涟漪,不至于寂寞到绝望。
但这首《相见欢》不同,无论意象的选择,还是感情的抒发,都是沉默的、死寂的,让人无法确定这究竟是爆发的前奏,还是灭亡的预兆。
这一次,李煜仍是一个人。尽管他早知“独自莫凭栏”,却又忍不住饮鸩止渴,希望登高远眺的刹那,能暂时躲进对南唐的回忆里,忘掉冰冷残酷的现实。明月如钩,他独上西楼,踽踽登攀的身影,竟也有了些老迈的迹象。他虽无言,但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无人可与他共语。
天上的一弯明月同样孤单,洒下清冷的光辉,似乎在诉说寂寞。月光照在高墙上,地上留下浅浅墙影。高墙把院内院外分成两个世界,墙外是自由的天地,墙内是囚徒的牢笼。墙高难越,触不到一点自由,连清秋也被锁在院里,就像被困于其中的人一样。
人寂寞,月寂寞,梧桐也寂寞。想必院中树木当不只一种,但李煜唯独以梧桐入词,和它的寓意相关。古典诗文里,梧桐常被用来寄托离别或悼亡之情,尤其秋日落叶的梧桐,更是承载着千古忧思。温庭筠以“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写女子长夜不眠的相思苦,贺铸以“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悼念亡妻,李清照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倾诉国破家亡的恨事。
站在西楼俯瞰的李煜,也被秋日梧桐吸引,愁情骤起。
《相见欢》的上阕,缺月、梧桐、深院、清秋,渲染出凄凉意境,下阕“离愁”二字,直言所要表达的情愫。有些愁绪是可以抛却的,如唐代雍陶言“心中得胜暂抛愁,醉卧凉风拂簟秋”,如宋代刘子翚“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割断愁”,又如元代刘秉忠言“一曲清歌一杯酒,为君洗去古今愁”。但李煜的离愁,却剪不断,理不清,萦绕于脑海,根植于心底。
李煜对离愁的表达,某种程度上可以反映出其女性化的性格。“剪不断,理还乱”六字,极易使人联想到古代女子做女红时把丝线错乱缠绕的情形,男子少有这样的生活体验,但李煜却准确地捕捉到了那种细腻的感觉。
“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幼时经历,让李煜性格中多了阴柔绵软,少了杀伐决断的阳刚气魄。
论起“长于妇人之手”的男子,《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必然名列其中。他和李煜一样,都具有偏于女性化的气质。贾宝玉对胭脂女红格外迷恋,他看到凤姐的陪嫁丫鬟平儿正在梳妆,便上前搭话。一番长篇大论虽嫌啰嗦,但可见他对脂粉黛钗的研究之深。
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汗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够打颊腮了。
李煜词中对女子妆容的细致描摹也表现出这种倾向。此外,李煜对香料也非常挑剔,除了命匠人精制上好香料,还自制“帐中香”,在设置主香宫女,定时定点在宫中抛洒香粉香屑。
这两人都天真率性,向往自由,只不过,贾宝玉的女性化气质更像是对男权社会的反叛,因此他身上体现出强烈的反叛精神。但李煜不同,这种气质对他性格的影响,除细腻、善感以外,很大程度上表现为懦弱、犹豫和缺少血性,金陵城破前的荒唐一幕即是证明。
公元974年,是李煜登基的第十三个年头。在前十三年中一向沉醉于诗词歌舞的李煜,不得不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政治上。因为北宋的步步紧逼,他终于意识到战争已经不可避免。他继续派人向北宋纳贡,既是怀着一丝求和的希望,同时也是试图拖延北宋进攻的时间。在大臣的建议下,他下令囤积粮草、修建工事,仓惶备战。
为了鼓舞士气,李煜还做了最坏的打算。他慷慨激昂地说,自己将与南唐共存亡,倘若城破,他会和族人****赴死,以身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