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限江山,一晌贪欢:词帝李煜的悲情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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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贪欢享乐,见帝王风流(2)

盗帅楚留香欲窃金伴花的白玉美人,没有遮遮掩掩的踩点打探,而是大大方方地先向对方递了这样一封书信。这个神仙一般的人物,就这样先声夺人地出场了。偷盗并非雅事,然而,他却“踏月来取”,那皎洁月光下的倜傥身影更显颀长,不惹风霜的面容更显俊朗,以至于让人把是非抛诸脑后,对这踏月而来的翩翩公子心神往之。

同样骑马踏月,帝王李煜又有了不同的风姿。

既为君王,又在深宫,彼时的李煜,应该是黄袍加身,策马徐行;大周后或骑马相伴身侧,或乘轿紧紧跟随;宫人侍女列队相随。

夜深人静,脚步声和着马蹄声,踢踢踏踏的节奏,便与李煜和大周后的心跳共振。

然而,窃以为白色才能衬出李煜的气质。月色下,他着一袭白袍,色如玉之温润,质有纱之飘逸,不染凡尘。微风袭来,衣袂飘飘。黄色则过于霸道,在柔和月光下略显突兀,就如皇位之于李煜,格格不入。

在这金雕玉砌、奢华得几乎失了人间原貌的深宫里,李煜险些就成了一个只知醉生梦死、追求享乐的君王。纵使他生着潘安貌,胸怀司马相如之才,也距离“风华绝代”四字堪堪有些距离。幸亏,纸醉金迷并未让他完全丧失本真,享尽繁华热闹以后,他还有携美踏月的雅兴。

这一幕“马蹄清月夜”,如诗如画,富丽中见出清雅。

回到寝宫,李煜便作了这首《玉楼春》,初稿中“临风谁更飘香屑”一句本为“临春谁更飘香屑”。他将纸笺拿给大周后看,大周后说,上下两阕均有“春”字,不妥,不如改为“临风”。如此,既避免了重字,还与“飘”字相衬,更见动态之美。李煜连声赞好,欣然改之。

李煜和大周后,是君臣、是夫妻,还是知己。若无大周后,则《霓裳羽衣曲》难复,《玉楼春》难成。佳人不必在深谷,这位陪李煜临风醉、踏月行的皇后,不只是李煜一人眼中的佳人。

很难说,在这场宫廷欢乐颂中,他与她,谁风华更胜?

及时行乐,恐欢愉难久

——子夜歌(寻春须是先春早)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

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同醉与闲平,诗随羯鼓成。

寒冬甫过,北风裹挟着黄沙席卷而来,辽阔的中原大地呈现出沧桑美感。赵匡胤所在的开封城内,春寒依旧,皇宫内苑,也只有点点寒梅,俏立枝头。

开封城还在倒春寒时,赵匡胤视线不及但眼线遍布的金陵城内,已是桃红柳绿、莺歌燕舞,江花红胜火,江水绿如蓝。梅花满树堆粉、迎春枝头闹春、海棠似点点胭脂、杜鹃傲然绽放、桃花风中飘香……像有一阵鼓点催开百花,它们赶着花期络绎而来,把金陵的春天装点得闹闹腾腾,开封之春也因此更加寂寞。此情此景,让赵匡胤怎能不对南唐的土地垂涎三尺?

李煜只看到了“禁苑春归晚”;赵匡胤看到的,则是整个南唐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盎然春光。高度决定了他们的视野,而视野,又决定了他们后半生的高度。

忙于禁苑寻春的李煜,可能一生也未能通晓此理。

寻春之事,历代文人雅士都在做,可惜好花不常有、好景不常在,于他们而言,春天总是太短,还没来得及抓住它的尾巴,酷夏就已来临。

春日短暂需及时行乐,紧迫感袭来,遣词造句一向精致的李煜,竟也来不及细细琢磨,仔细修饰,只招呼左右宫人道:“在春天到来前,便要做好寻访春天的准备;在百花盛放前,不妨先安排好赏花的活动。”语毕,他匆匆而去,唯恐错过了美好春天的一瞬。

这样通俗的开篇,却一直为后人津津乐道。清代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有过评价:“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这首《子夜歌》,就如王昭君和西施不施粉黛的模样,素面朝天,却于率真中见出真性情。

上阕开篇,隐约有几分唐诗《金缕衣》的影子: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花开花落只在转瞬间,令杜秋娘想到应“惜取少年时”,但李煜想到的,则是尽兴“看花”,莫待花枝老。

鲜花易老,好年华也会随时光而去;花朵一岁一枯荣,好年华却从不回头。

李煜能敏锐地觉察到春天的到来,未雨绸缪地安排寻春事宜,在国事上却后知后觉。宋军架桥过江时,他只觉可笑而未设防,投降后寝殿中仍有未拆封的战报——治国于他而言,不是不能,倒更像不想。倘若他肯把赋词寻欢的心思匀出几分在政事上,金陵何至于王气不再?

连赵匡胤都承认,李煜若能勤奋地治理国家,南唐可能便不会亡。可是,在本应“识干戈”的时光,他只顾兴致勃勃地在禁苑寻春。

春满金陵美如画,皇宫里的春天更美。不仅因为群花在枝头摇曳生姿,还因为美人笑靥胜花。淡青色的细瓷酒壶卧在玉石桌上,素胚上勾勒着点点青花。佳酿珍藏多年,未过滤的米酒醇香扑鼻。美人玉手纤纤,擎着酒杯劝饮君王,这一晃动,沉淀在杯底的渣滓缓缓浮起,杯中酒浑,不多时渣滓又沉,酒水清亮,杯底则漾着温润的光泽。

消受着良辰好景、美人佳酿的词人,终于淡恢复一贯的精雕细琢,以“缥色”代酒壶,借“玉柔”代美人洁白柔软的手,仅以五字,绘出一幅美人劝酒图。

昔日李白曾有诗云:“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李煜面前人花交映,难怪他也忍不住“频笑粲”。何况“禁苑春归晚”,让他有更多时间尽情享受春日温柔。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大林寺内,白乐天将本已消逝的春意延长,这是山上山下温度不同所致。而李煜的“禁苑春归晚”,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或许,他相信自己和唐玄宗一样,既是人间天子,便能主宰时令。

唐代南卓曾在《羯鼓录》中,记载了唐玄宗号令春花之事。早春二月,宫内杏花含苞已久,但因春寒料峭,迟迟不肯吐蕊。玄宗盼春心切,于是命人在内廷击打羯鼓,演奏的正是他亲谱的《春光好》。不多时,绿柳发芽,红杏生花,天子笑着说:“此一事,不唤我作天公可乎?”

李煜赞叹“禁苑春归晚”时的情态,当与玄宗一般无二。他明知,禁苑禁得了百官子民的出入,却决计拦不住春去春来。禁苑的春意迟迟不肯离去,说这番梦话的人,若非痴了,便是太过得意。李煜不觉得玄宗所做之事可笑,反而也招来乐工,在禁苑击响了羯鼓。羯鼓声中,他与随行者赋诗作词,自觉风流俊赏。

“诗随羯鼓成”,非才高者不能为。三国时有曹植七步成诗,李煜的敏捷才思,大抵不输于他。

对曹植,晋人谢灵运有“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的赞誉。其兄曹丕嫉妒他的才华,又对曹植深得父亲曹操宠爱而耿耿于怀。曹丕继位后,寻了个无聊的由头,命曹植在七步内做诗,否则性命不保。曹植果然出口不凡,此后《七步诗》流传千古: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用“煮豆燃豆萁”比喻兄弟相残,一句“相煎何太急”让曹丕面红耳赤。

只可惜,未见典籍记载李煜随羯鼓而成的诗句,否则,当又添一段佳话。

赏花、闲评、赋诗,一人则无趣,需志同道合的人相互应和。李煜父子治下的南唐,如曹植一样的风流人物不在少数。

把李煜锻造成文人的李璟,也是个痴迷文学的帝王。李璟素爱与擅长诗词的臣子唱酬应和、品诗论文,乐此不疲。在他的倡导下,南唐官员几乎人人都能做诗,甚至连武将也不例外。冯延巳、徐铉兄弟,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李煜兄弟久受熏陶,也个个擅诗。李煜的九弟李从谦,有一首著名的《观棋诗》:

竹林二君子,尽日竟沉吟。

相对终无语,争先各有心。

恃强斯有失,守分固无侵。

若算机筹处,沧沧海未深。

李从谦写这首诗时尚未成年。那时他常常去看李煜和他人对弈。有一天,李煜开玩笑让他当场赋诗,否则以后不准旁观。君无戏言,小从谦自然信了兄长的话,略一思忖,便吟出这首诗。虽然没有咚咚羯鼓相伴,但少年展露出的过人才华,依旧令人心折。

帝王的家风就是一个国家的国风。李煜父子,骨子里更近于文人。他们以文人的精神和胸怀治国,最高的雄心壮志,不过是守住祖宗留下的基业。由他们掌舵的南唐文人辈出、文学鼎盛,但面对赵匡胤的悍将强兵,却不堪一击。

及时行乐,往往是因为害怕欢愉难以长久。莫非,禁苑中的李煜已感觉到了隔江那边肆意的窥探,或预知了未来的命运?

不!危机感是政治家才有的素质,李煜却不过是个文人。他看到的,不过是从枝梢簌簌而落的花瓣,以及一并捎走的春光。

调情,撩拨心弦的风月游戏

——一斛珠(晚妆初过)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纵是春日,北方的风也不及南风温柔。读罢词章,放下书卷,萦绕心头的居然不是“烂嚼红茸”的美人,反而一心纠结于词中“檀郎”。思绪随风荡至西晋,只因那个名唤潘安的男子。

他跨越了足以令沧海变桑田的漫长时光,仍然面如冠玉、不染纤尘,仿佛拥有不老的容颜。当年少的潘安在洛阳街市信步而行时,少女少妇见到这俊俏挺拔的身姿,无不惊为天人,纷纷搁下礼数忘了羞涩。她们朝着潘安聚拢,把他围在中间,娇花蜜果都化为爱的讯号,争相射向潘安。

潘安小字檀奴,故称檀郎。檀木质地坚硬而色彩绚烂,香气永恒,万古不朽。十年间,沈腰潘鬓消磨,风霜老了华发,掷果盈车的哗然渐行渐远。檀奴之名,却如美玉,形于外而凛于内,香远益清。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少女春心荡漾,若非始于美景,必发端于一个撩人心性的男子。阳刚风骨固然令人仰慕,但倘若美到极致,也足以令女子侧目凝眉。潘安便凭着倾世之貌,诱惑着无数怀春少女内心最深的渴望。

女人们把檀奴幻化为理想的爱人,亲昵地唤其“檀郎”。后世男人争相自比,既为了炫耀俊美容貌,也为展露才子风流。

李煜或许也是这样一个自比“檀郎”的男人。

他本该同无数亡国之君一样留下千古骂名,却偏偏赚尽后人同情的泪水。当他浸润了一身江南烟雨,用柔软的笔触和精致的文字记录下又一位“檀郎”的风流韵事时,不经意间,词成绝唱,也留下难解的谜团。

这首词里的“檀郎”是李煜吗?

李煜的事迹,载于史书,传于民间,然而总有些许遗憾——他的很多故事语焉不详,未被写尽。他像一阵化入江南春天的风,行人能看到花摇影动,青丝拂面,却抓不住那片刻的轻柔。他有诸多诗词传世,阕阕都似一支以其命运沉浮为主题的曲子,撩弄心弦,但当人们的好奇被撩拨至极时,乐声戛然而止,大戏还未开场,便已曲终人散。

幸而,后人所著的《清异录》中,还有蛛丝马迹可循。彼时的李煜,掩去了帝王贵胄气,就像寻常富贵人家出门寻欢的翩翩公子:“李煜在国,微行娼家,遇一僧张席,煜遂为不速之客。僧酒令、讴吟、吹弹莫不高了,见煜明俊酝藉,契合相爱重。煜乘醉大书右壁,曰:浅斟低唱,偎红倚翠,大师鸳鸯寺主,传持风流教法。久之,僧拥妓入屏帷,煜徐步而出,僧、妓竟不知煜为谁也。煜尝密谕徐铉,言于所亲焉。”

古来名士多与青楼有着剪不断的联系。后来的柳七自不必说,唐人杜牧有扬州梦十年,李白笔下和青楼诗多达十几首,甚至连忧国忧民的杜甫,悼妻情深的苏轼,均有和青楼相关的诗词传世。

女人因男人的宠爱而心安,男人因女人的仰慕而自信。风流的人大多自赏,青楼是让男人得到自我认同的绝好去处。李煜白龙鱼服,游戏青楼,事后并不隐瞒,反而秘密地说给臣子听,可见,被诗化了的花街柳巷,甚至成了男子炫耀风流的寄托。

或许,在密谕徐铉的那一刻,明月照着宫墙,月下梧桐映出稀疏的影像。宫人大多已经睡去,只有几个在殿内侍候的宫女垂手敛目,毕恭毕敬地等待君王的吩咐。即使递上茶水的瞬间,她们也怕失了礼数,不敢抬头望一眼李煜俊秀的面容。日复一日,容颜渐老热情渐消,偌大的宫殿内,了无生趣。

有那么一霎,李煜想起了曾对他笑唾红茸的女子。他们相会于烟花地时,女子并不知他是帝王。

她晨起梳妆,绛红的香膏擦过嘴唇,留下浅浅印痕。下了楼阁,遇到客人,她习惯性地开口一笑,吹气如兰。唱着一曲清歌,朱唇似樱桃绽破,皓齿若隐若现。歌罢暂歇,美酒入口,唇上沾了酒滴,越显红艳。她以袖口擦拭,似是无意,似是挑逗,妩媚动人。

曲终筵罢,客人大多散去。她与心爱的檀郎携手入了闺房。美人拈针捻线,似要绣花,但视线却像被什么致命的诱惑吸引,牢牢停留在对方身上。她刚把红线衔在口里要打结,檀郎已欺身过来开始调情,美人娇嗔一声,把嚼烂的红线吐向对方。

美人的绣房再雅致,终究不及皇宫堂皇富丽的万分之一。但是,烂嚼红茸向郎唾的率真和直白,是李煜在深宫里不曾遇到的。这娇柔的美人,风尘味道太浓,南唐的后宫终归容不下她。

女人想要抓住男人的心,需要美貌和涵养,需要夫唱妇随,需要鸾凤和鸣,但如果只是让男人动心,有时却只需几分自然流露的真性情就足够了。

在倾吐爱意时,女人常不如男人直接,便有了千百种奇特的表白方式,有的千般温柔百般顺从,有的则是无尽地折腾。嗔怒是更具女人味的一种爱恋,其中情意,懂情趣的男人自会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