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江南李花开得正艳的时节,她昼寝画堂,李煜疼惜她,甚至不忍打搅;但被强行掠至苦寒的北方后,她却被迫成了春宫图的主角,受辱至此。乱世如暴风骤雨,弱质女流就似在枝头摇曳的花朵,越是娇嫩,越容易在雨打风吹中风流散尽,留下遍地残红。
小周后本是个如清新李花的女子,名字不见于史册,样貌却见于春宫图里,后人除了叹一声红颜薄命,又能如何?只有记着她“盈盈十五时”的娇嫩,数说着她和李煜“相看无限情”的短暂幸福,把她的形象定格在江南李花开正艳的时光中。那一份温柔缱绻,是李煜给她的。
唯有如此,遗憾或许才能稍减几分。
偷得到欢愉,定不下终身
——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夜晚,在南唐后宫,无风,有雾。月亮在迷离的轻雾中收敛了光芒,如含羞的少女,令人眼前只剩了昏黄的光晕。禁苑中的花花草草,本是借了月光,但愈往高处雾色愈浓,花草反而夺了月的光彩。
月光下,迷雾中,一个脸上泛着红晕的少女,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向画堂南畔,仿佛怕惊醒了夜,更怕惊到正在与薄雾约会的月亮。她脱下鞋子,只穿着袜子,踏碎了台阶上的月光。
做工精巧的绣鞋,被她提在手上。
在月的纵容、雾的掩护、花的注视下,少女几乎是挪动着脚步,终于到了画堂南畔,看到了那个男子模糊的身影。
同一种动物,隔着漫长距离也能嗅到对方的味道。热恋中的人,往往能恢复这种动物般的本能。她像是嗅到了他的味道,一时间心跳如脱兔,脸颊似火烧,再顾不得女孩的羞涩和矜持,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呢喃耳语:“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几百年斗转星移,清代画师周兼受人之托,绘了一幅南唐小周后提鞋图,引得当时文人争相题诗。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名士许蒿庐的两首《赋周兼画南唐周后提鞋图》:
其一
弱骨丰肌别样姿,双鬟初绾发齐眉。
画堂南畔惊相见,正是盈盈十五时。
其二
一首新词出禁中,争传纤指挂双弓。
不然谁晓深宫事,尽取春情付画工。
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浑身散发着蓬勃的青春朝气;李煜已不是初婚的青涩少年,而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怀春的少女遇到成熟的男人,然后相知、相恋、相许,一切顺理成章。偷会后,或许李煜情难自禁,才写了这篇绮丽香艳的词。词作传出皇宫,又跨越千年,传诵至今。
许蒿庐诗中便做如上猜测,附和者如云。这段宫闱秘闻里,那双踏上香阶、裹着衩袜的滑腻金莲,平添许多说不尽的风流旖旎。
在为礼教束缚的传统认知中,女人一旦以脚示人,常是暧昧的征兆。《金瓶梅》中,潘金莲“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因此小名金莲”,西门庆的挑逗,就是借着捡筷子时偷偷捏她的脚开始的。
不过,偶尔也有不循此例的。譬如李煜曾把另一个女人的脚捧在手中,却和暧昧无关。
后宫中有舞女名唤窅娘。为了取悦李煜,她用布层层包裹住自己的脚,缠得形若新月。她在李煜面前忍痛献舞,摇摇欲坠。李煜被这独特的舞姿吸引,当即捧着窅娘的小脚,边欣赏边垂泪,并起名“三寸金莲”。李煜感动于窅娘一片痴心,命人用黄金打造出六尺高的金莲花,让窅娘在上面舞蹈。
感动至此,仍命对方不停舞蹈,岂不知踩在金石舞台上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说不得是多情还是狠心,但想必,李煜对窅娘是不够爱的。不像他一见到提鞋相会的小周后,心中便漾起温情,还忍不住心痛——青石板的台阶坚硬而冰凉,脱去绣花鞋,凉气便会透过薄薄布袜,侵入细嫩的双脚。这时候,李煜便又是那个懂得怜香惜玉的男子。
月朦胧,雾朦胧,花朦胧,惟有人分明,不见暧昧,只见爱情。
那些痴男怨女的爱情,在幽会处弥散开去。或在花前月下,或在闺房之中,或于小园之内,甚至就在路旁小林深处,他们默默相爱。因幽会的人不同,情与欲也都有了差别:或暧昧丛生、或犹抱琵琶、或意犹未尽、或流于低俗,此中旖旎风光,怎么也望不穿、看不尽。
李煜和小周后的相会,又不仅仅是偷情这么简单。瞒着大周后,李煜约会其妹,于礼法不和。但他们偏偏又深爱彼此,便只能深夜偷欢。
“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明代的冯梦龙一针见血地点破偷情者的心思。偷情之事古来有之,早在崇尚礼乐的周朝就已出现。
野有蔓草,零落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落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是《诗经·郑风》中一幕私会场景:野外一条小路旁,青草茂密。一个男子匆匆而过,露水沾湿了他的衣袂。迎面走来一位美丽姑娘,娇羞妩媚如花。两人一见钟情,拉着对方的手躲进了路边的草丛。
虽无风,但见草动。
偶然邂逅即结百年之好,未免显得仓促。文人偷情,恐怕难以接受这种红日之下、道路之旁、以天为盖地为庐的结合。他们大多在夜色的掩映下,静悄悄地来去,再热烈的女子也会有一抹娇羞,再风流的男子也会克制着激动,流露出温柔。李煜的偷会是这样,柳永也是如此。柳永一曲《中吕调·燕归梁》,仿佛便是李煜和小周后那场相会的翻版。
轻蹑罗鞋掩绛绡。传音耗、苦相招。语声犹颤不成娇。乍得见、两魂消。
匆匆草草难留恋,还归去、又无聊。若谐雨夕与云朝。得似个、有嚣嚣。
这场情事匆匆收场,未能尽兴。那个前来相会的女子,离开时可曾慌乱地来不及穿上鞋子?柳永说,朝夕云雨才能满足。这大概也是李煜的希望。
男人多像偷腥的猫。倘若不需再偷,还能对昔日情人保持热情的,才更接近长长久久的爱情。幸好,李煜对小周后的情感,确是爱情。
但不管爱有多深,情有多浓,李煜幽会小周后,还是要屏退左右,既为避人耳目,更因自古“偷情多为两人事”。当然,也有人不迭地打破了这一惯例,譬如张生和崔莺莺相会,还需要一个红娘来牵线引路。
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中有莺莺幽会张生的桥段。只不过,和形单影只、自提金缕鞋的小周后相比,莺莺身边多了个红娘,红娘甚至连鸳鸯枕都替她准备好了。崔莺莺“羞搭搭不肯把头抬”,小周后“一向偎人颤”、“教郎恣意怜”,一个抱枕,一个提鞋,两样的风姿,一样的情怀。
豪门深闺里的小姐,已有了偷情的胆量。至于民间女子,其情意表露得就直接了。明代有一部由民间小调集结成的《挂枝儿》,其中有一首《耐心》,抒的是女子偷情不成的心绪。
熨斗儿熨不开眉间皱。快剪刀剪不断我的心内愁。绣花针绣不出鸳鸯扣。两下都有意。人前难下手。该是我的姻缘。哥。耐着心儿守。
小周后的心思,大抵和这位叫着“哥”,让情郎“耐着心儿守”的姑娘一般无二。南唐的后宫虽不是郑人的野草地,也不是明代平民女子的香闺,但再严明的礼教与伦理,也束缚不住两颗擦出火花的心。倘若白日不能正大光明地相会,那就趁个花明月暗,幽会在画堂南畔吧。
至于多年后国破家亡,小周后为赵光义所辱,后主只能“婉转避之”,那又是后话了。当初的日子有多美好,就更衬出后来的时日有多糟糕。昔日的你侬我侬,已是尘归尘、土归土,极尽旖旎繁华,不过是一捧水月、一掬水流沙。
人间没个安排处
——蝶恋花(遥夜亭皋闲信步)
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早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公元968年,南唐的礼官们遇到了一桩让他们格外困扰的事——李煜要迎娶大周后的妹妹,但他们却不知道该用何种礼仪。
李煜虽然急于完婚,但他没有怪罪礼官。祖父立国传位至他,李氏家族统治南唐才不过三代。祖父和父亲均在尚未登基时就已成婚,李煜迎娶娥皇时只是个普通皇子,还没成为储君。皇帝大婚,这在南唐没有先例可循。
帝王的婚事关乎国体,礼官们这样想。在李煜心里,想得更多的却是如何给心爱的女人一个风光的婚礼。这关乎仪式,还关乎名分。在皇帝的授意下,礼官们遍翻史书,研究历代帝王大婚时的礼仪。
数月后的一天,金陵城内人头攒动,通往皇宫的道路两旁更是人山人海。后排的人踮着脚,仍被前面层层人墙遮蔽了视线,看不到大路上皇家迎亲的队伍,只听见飘在空中的乐声。于是,有的人爬上树,有的人攀上房。
人声鼎沸,他们谈论的都是同一个话题:皇帝要迎娶新后了,而这新后,还是刚逝去的大周后的妹妹。
在此之前,这桩皇家风流韵事已不再是秘闻,甚至连李煜所作的“手提金缕鞋,刬袜步香阶”的词篇,也成了酒楼茶社里酒友茶客的谈资。
鞭炮声、欢呼声、丝竹声、议论声,还有红盖头下小周后的呼吸声,相互缠绕交织,在李煜耳边汇成新的乐章。从此以后,小周后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可以耳鬓厮磨,暮暮朝朝。
可是,这桩喜事没能得到南唐百官的祝福,甚至有朝臣献上一首又一首阴阳怪气的诗词,伴着若有若无的讽意。大臣徐铉的“四海未知春色至,今宵先入九重城”,分明是影射李煜和小周后无媒而合、瞒着大周后偷情的往事。
李煜耳根发热但并未理会,身边有小周后相伴,他已经满足。倘若他真的畏惧人言,只怕这桩情事根本不会开始。
曾经,他看着小周后渐渐长成,风韵一日胜过一日,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和她相守相慰,这是不能释怀的愁事。世人皆愿“人生若只如初见”,是因为逝去的光阴多能美化当时的瑕疵。李煜更重今夕,看着风姿气度不输当年的小周后,他庆幸此刻的拥有。
李煜还记得,当时大周后娥皇病卧在床,小周后是以探病之名进宫的。被病痛折磨日久的娥皇已不复倾城姿容,猜测到李煜和小周后的关系,她更是伤心欲绝,自此终日面朝床里而卧,不愿见到李煜。
汉朝时李夫人面朝里拒绝见到汉武帝,是因为怕汉武帝见到她憔悴的模样心生厌恶,不仅会忘了从前的美好,以后也不肯照顾她的家人。于是李夫人至死未见君王面。她故去后,汉武帝果然日夜思念,将她的画像悬于寝宫,朝夕相对,并写了一首《落叶哀蝉曲》倾诉相思:“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夫人啊,你可能感受到我的怀念与思恋?
爱情真是件易碎品。
娥皇大抵没有李夫人那么深沉而长远的算计。她被丈夫和妹妹的感情所困扰,却无可奈何。于是,她颓然消瘦,并以此折磨着李煜。她陪伴李煜度过韶华时光,亲切得就像他的左右手。李煜衣不解带地看护,希望上天眷顾,将她留在人间。但对于酷肖娥皇当年的小周后,他又欲罢不能。
李煜陷入两难境地:既不能给旧爱以完整的爱情,又不能给新欢以名分。他本不该爱上小周后。可是陷落爱情里,有几人能做到防微杜渐?
李煜本该明白,爱上不该爱的人,代价并不只是受一场相思苦。爱情虽然有使人焕发青春光彩的魔力,但是有时候,爱情也催人衰老,即便瞬间绽放的光彩,也不过是濒死时的回光返照。更有些有违伦常的情感,刹那便会灰飞烟灭。曹植爱上兄长之妻甄氏,在现实中却不能有丝毫逾礼。纵有一场刻骨铭心的相会,却是在梦里。
曹植和甄氏情投意合,却毕竟于伦理不合。曹植压抑着疯长的相思,甄氏则因思念成疾,郁郁而终。一次宴会上,曹丕把甄氏的遗物玉镂金带枕送给了曹植。返回驻地的途中,曹植怀抱佳人遗物,思念更深。行至洛水,他深夜梦沉,竟好像望见甄氏凌波而来。惊醒后再无法入眠,于是曹植写下了《洛神赋》。
《洛神赋》原名《感甄赋》,一经作成便家喻户晓。或许曹丕曾在某个难眠的夜晚,读到了弟弟凝聚真情的奇文,一时间,甄氏的修眉俊目、丹唇皓齿、滑肤细腰,仿佛又出现在眼前。流连于逝者的寝殿,曹丕决定不再追究。
有时候,爱也会让人宽容。
但是,魏明帝曹睿却不能不在乎。身为甄氏的儿子,他觉得叔叔所题的这“感甄赋”三字实在荒唐,便下令改为“洛神赋”;而父亲去世时,群臣曾建议拥立曹植为帝,更令曹睿如鲠在喉。后来,魏明帝几次三番更改曹植的封地,令曹植受尽漂泊之苦。
不伦之恋,总会让当事者付出些代价,但仍有人如扑火飞蛾,捧着毒药也甘之如饴。情根深种的甄氏,憔悴了容颜,凋零了生命。小周后则放下了少女的矜持,也顾不得姐姐的埋怨,在嘲讽的目光中期待与李煜成双成对的一天。可是,她会不会步了甄氏的后尘?曹植忍受着相思,在铭心刻骨的怀念里度过余生。而李煜,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曹子建?只恐到那时,何其风流的辞章,都不过是清明墓冢前的一声长叹。对这些,李煜了然于心,却无计可施。他和小周后的感情,娥皇容不得,世人看不惯。
然而不久之后,娥皇病重而逝。她尸骨未寒,沉浸在悲痛中的李煜就让小周后在宫中待年。古时候女子成年未嫁时,在闺阁中等待有缘人来提亲,是为“待年”。小周后在宫廷里“待年”,与李煜“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的风流事又传于外,何人敢来提亲?待年之说,不过是金屋藏娇的幌子罢了。
没料到不久后,圣尊太后也去世了。按照传统,李煜要为母亲守制三年。眼看着小周后从弱骨丰肌的少女,出落成风姿卓绝的女人,李煜一心盼着早日给她个名分,却终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