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一首,寄托的便是李煜无处倾诉的愁苦。
清明刚过,长夜难眠,他信步而行。本是春意浓烈的时节,但他眼中春光并不明媚,绿树红花都被愁绪笼罩。濛濛细雨落梧桐,那滴滴答答的声响,竟然被风声遮盖过去了。雨停云收,月亮发出清冷的光。
“桃李依依春暗度”一句,和小周后的处境是多么契合。她从未笈时入宫,到嫁给李煜,跨越了五年时光。如果是从未出过闺阁的少女,又为家教、礼法约束,或许一直情窦未开、春心未动,这五年还不算难熬。然而,小周后却是那么早就遇见了让她措手不及甚至失了少女矜持的李煜,心被情丝缠绕,拨不开斩不断,只能等待。
她在最好的时光里沉默等待;李煜却被歉疚折磨。秋千架上,美人笑语嫣然,仍化不开他无处安排这一片芳心的愁绪。被等待是种幸福,也让人忧愁,李煜被幸福和歉疚撕扯着——谁能懂他这份“人间没个安排处”的心痛?
或许,陆游和唐婉懂得。他们本是一对佳侣,琴瑟甚和,但陆游的母亲却对唐婉有诸多不满,逼迫儿子休妻。陆游百般恳求无果,含泪写下休书。
几年后的一次偶遇,触发两人对旧事的追忆。各作《钗头凤》一首唱和,字里行间尽是痴情与痴怨。不久唐婉郁郁成疾,在萧索秋日化作一缕香魂,从此再不必咽泪装欢。
更早的汉乐府里,也有类似悲剧。《孔雀东南飞》诗前有序:“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焦仲卿和刘兰芝被合葬在华山旁。山中松柏成行,梧桐茂盛,“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鸳鸯每夜鸣叫到五更,仿佛在提醒后人:“戒之慎勿忘!”
爱情无处搁置时,悲剧就翩然而至。牛郎织女银河相望、孟姜女哭长城、梁祝化蝶,都把这种无奈演绎到了极致。
有风雨摧春,未到春末,残红已经遍地。世人都怕春过花残,李煜也怕。他怕春花一样的小周后来不及绽放全部美丽,就无声地凋谢在深宫里。
到小周后十九岁时,李煜终于给了她名分。彼时的她,和初嫁李煜的娥皇,一样的年龄,一样的青春。
可是,从宫内到坊间,从古到今,谈起大周后,人们总会想起她过人的才华、贤惠的德行,并为华年早逝的命运叹惋不休;但说到小周后,却莫不以桃色的眼光、轻薄的语调,数说提鞋偷会的风流。关于小周后和李煜的种种,仍多被视为乱伦。他们的婚姻,并未得到过祝福。
大周后病重时,李煜也曾软语温存,她去世后,被以国母礼仪厚葬;小周后为了李煜,即使被赵光义所辱也只能忍受,并在李煜死后自杀殉情。小周后自杀时只有二十八岁,比娥皇病逝时还小一岁。她做所的一切,鲜见后人一句赞语。只因那违反伦常的爱情,人间或许从未有过她的位置。
柳枝不是无情物
——柳枝(风情渐老见春羞)
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芳魂感旧游。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穗拂人头。
少有男子如李煜一般,桃李花草,乱红秋千,都能触发他的伤情,令柔肠百转千回。他为帝王时,词中既不见王者霸气,也少有皇室贵气,总有股道不尽的绵软情思,就像江南连绵不绝的细雨,润心无声。他在画堂南畔幽会,千顷碧波泛舟,夜晚深院待人归,亲切而真实;他看得懂笑向檀郎唾的女子,看得穿绿窗待芳音的思妇,细腻而贴心。如果不是有这样善感的心,那么他大概也不会为一个年华老去的宫女留下一阕词章。
据史料所载,李煜痴爱诗词音乐,他在宫中设有教坊,随侍左右的很多宫娥也都通音律、善舞蹈,庆奴是其中之一,她年轻时深得李煜垂青。
庆奴的相貌已不可考,但陪王伴驾的女子,纵使不是国色天香,也该有千种风情。然而,时光慢慢爬上美人的眼角眉梢,成了细细的皱纹,多了青春年华的庆奴,不复昔日风采。后宫里多二八佳人,这样一个并不年轻的宫女,会有怎样的结局呢?
不论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之说,还是“后宫佳丽三千人”的言辞,多少带些夸张成分,却也表明了帝王后宫里妃嫔宫女之盛。这些女人,住在人间最奢华的宫殿里,也忍受着世间最深的寂寞。
她们之中,位高者如陈阿娇,失宠后被汉武帝幽禁长门宫,纵使千金买赋也不能讨回帝王的恩宠;取阿娇而代之的卫子夫,后来也因年老色衰被汉武帝嫌弃,只能看着得宠的李夫人和勾弋夫人,满心落寞。位高者尚且如此结局,普通宫女的命运就更可悲了。唐代元稹有一首《行宫》,写的就是普通宫女的无奈: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古行宫指的是上阳宫,“白头宫女”在唐玄宗天宝年间被潜配到此,如入冷宫,幽闭四十载,霜雪染白青丝,少女已成老妪。当年,她们也是月貌花容,然而在这鲜有人至的古行宫里,无人欣赏的美凋零得更快。往事本不堪回首,然而四十年的冷宫生涯让她们不可能有新的话题谈论,每逢闲坐,仍是追忆玄宗时期的往事。
“宫花寂寞红”一句,几乎可见所有后宫女子的人生。内院深宫,多少国色、几多风情,都在等待君王的过程中心灰意冷,及至垂垂老矣时,可能都未曾换来君王的短暂凝视,难怪宫怨会是诗词创作的不朽题材。
庆奴不幸,她的青春消磨于深宫内,但与一生遥望君王的宫娥相比,庆奴又有幸,年轻时有机会陪伴君王,当年老色衰时,还得到了君王的体恤和怜惜。
女人虽然不完全靠美貌吸引男人,但爱美之心,乃是人之天性,何况历史上因人老珠黄而失宠的女人实在太多。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流传甚广,彼时他对陈圆圆何等痴情。当人们沉浸于这段情事的浪漫和传奇时,却不知后事:陈圆圆渐渐色衰时,吴三桂已另有新宠数人,加之她和吴三桂正妻不和,屡受刁难,最后,昔日的绝代美人辞家礼佛,余生与青灯黄卷相伴。
幸而,李煜除了欣赏女子的美貌之外,更因其才情多了几分怜惜。在那个和风日暖的春日,在一场宴会上,李煜不经意间瞥见了已不再年轻的庆奴。这个南唐最尊贵的男人,只一眼间,就窥见了那个地位卑微的女人的心事。
明代顾起元认为“见春羞”三字用得极好,在《客座赘语》中评其“新而警”。席上丝竹管弦声犹在,舞者身姿销魂,但庆奴脸上却不见喜色。她沐浴在美好春色里,越发感觉到自己的衰老。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春依旧,她却已经不再是那个颦笑生姿、笑靥如花的少女。畏老带来的自卑让庆奴越见春天之美就越羞惭,此番难得重见君王面,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昔日荣宠,一番感念后,越清醒地意识到都已成过眼云烟。
李煜见到庆奴的一刻,就窥见了她的羞春心思。他看着庆奴在宴游之地徘徊踟蹰,站在垂柳下发呆,情知她在悼念失去的韶华,想作安慰语,却不知如何开口。柳树仿佛通晓了李煜的想法,垂下的柳条随风摇摆,好像抚上了庆奴的秀发。后来李煜取过一把黄罗扇,写下了一阕《柳枝》,想以此告诉庆奴:不仅垂柳依依记旧人,我也从未忘记过你。
黄罗扇面上散发出墨香,那是李煜亲笔题下的字迹。
李煜的书法,先学柳公权,后学欧阳询、颜真卿、褚遂良、王羲之、钟繇、卫夫人等,渐渐自成金错刀体,“大字如截竹木,小字如聚铁钉”。这一首《柳枝》,想必被挥洒得当如聚铁钉。后人道李煜的书法如“倔强丈夫”,倒是比他的词乃至他的人更多几分阳刚气。此番,倔强丈夫笔书柔情,不知接过黄罗扇的庆奴,该是怎样一副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的模样。
像庆奴一样身处深宫的女人,就像一株葵花,君王便是太阳。葵花向阳而生,太阳却要普照大地,把光芒洒下四面八方,不可能只为一株葵花而存在。宫中女人当有不专宠的心思,莫要生出独享君王爱情的奢望,否则,在这寂寞的宫廷生活,她们将坠入更深的痛苦和绝望里。这种痛苦,白居易有两首后宫诗说得分明: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
红眼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雨露由来一点恩,争能遍布及千门?
三千宫女燕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
庆奴是个聪明且识分寸的女人。在内心深处,她肯定对李煜有更多期待,但没有因为这一柄意外的题诗团扇就生出妄想。她知道“雨露由来一点恩”的后宫法则,知道帝王恩泽无法遍及千门——除大周后以外,李煜身边还有妃子江氏、保仪黄氏、嫔御流珠等人。帝王的专情,常常出现在话本里、戏台上,真实的史册里,只有明孝宗朱祐樘一生只娶一妻。
遑论庆奴只是个小小宫娥,李煜题诗赐扇的片刻温柔,已经足以令她回味终生。
据民间传南唐城破后,庆奴藏身民间,几经波折,后来嫁给一位宋朝将军做侍妾。当时赵匡胤严令朝中诸人不得私自接触李煜。庆奴感激旧日君主的垂怜,还托人带去了问候的书信。见信后,李煜泪雨滂沱,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