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西五所是皇子住的地界,苏昱与苏羡二人的院子只隔了一道围墙。
当夜,谢绫和苏羡从两头一起爬上了围墙,挨在一块儿看月亮。
苏羡仰头看着月光,纳闷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和我皇兄说明白,非要拉着我演戏呢?”
谢绫说得头头是道:“哪有姑娘亲自剖白心迹的?”她面露鄙夷地看向苏羡,“矜持懂不懂?”
苏羡摇了摇头:“不懂。我觉得矜持的姑娘就不长你这样的。”
谢绫拍了拍手上的灰,站上围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刚想说他一通,偏偏嗓子又使不上劲了。她一年没说过话了,讲话这个本领总是时有时无。
她指着他全神贯注地想提气讲话,没想到围墙下头却突然有人喊了一声:“阿谨。”
伴随着一阵沙石滚落的声音,谢绫被这一声吓得脚底一滑,摇摇晃晃没稳住,向后直挺挺栽了下去。
苏羡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栽下围墙,往底下一望,他家皇兄接住了她,两人一起因巨大的冲力而摔了下去,在花径上滚了三个周天,才终于停下。
泥沙滚得又是一身狼狈。谢绫被围墙上带下来的沙石呛到了,趴在苏昱身上咳个不停。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才发觉自己现在整个人都压着他,看他捂着胸口痛苦的样子,大约是把他压得狠了。
谢绫难得见他痛成这样,不由得紧张起来,不会是被她压折了吧?她只治五脏之毒,不治跌打损伤呀!
她苦着脸不知如何是好,问道:“哪里痛?”她试着摸摸他的肩膀,“这里痛不痛?”
苏昱果然应了个“痛”字。
谢绫更加紧张了,又换个地方,问这里痛不痛,那里痛不痛。
得到的回答都是——痛,统统都痛。
她在心里叫苦不迭,哭丧着脸道:“那怎么办?”
“骨头移了位,你可以把它压回去。”他说着便揽下了她的肩。她本就用单手撑着地,很不稳当,此刻被他一带便真的扑了下去,重重撞上他的胸膛。
苏昱吃痛地闷哼了一声,脸上笑容倒仍旧半分不减。
谢绫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从此谨记这个人其实不怕痛,当他表现得很痛的时候,一般都是在演戏。
但那都是后话了。在此时此刻,她的所有感官都集中在他说出口的那句话上——
“我喜欢你。”他的声音捎着夜风的微凉,朦朦胧胧含着笑音,很是好听,“这回剖白心迹的人是我,你可还想继续讹我?”
谢绫脑袋摔得懵懵的,下意识地回嘴:“谁说我讹你了?”
“还说不讹……”
围墙上的苏羡睁眼瞎做不下去了,煞风景地高喊:“你们要谈情说爱,能不能挪个地儿?你们压着我新栽的月季了!”
苏昱笑得岔了气,微微撑起头,鼻间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还舍不舍得起来?”
谢绫面上一热,霍地起身,连衣衫上的尘土都没拍掉,转身便跑开了。
那之后尚有七日,苏昱才要动身回燕国。这七****便带着她在长安城中乱转。她从善如流地跟着他吃喝玩乐,却比前几日还要少与他说话。
苏羡对此的评价是:“姑娘害羞,你多哄着点呗。”俨然一情场圣手。
苏昱觉得颇有道理。能让害羞这种心情出现在谢绫身上,他不可谓不成功。于是他倒也不在乎她每日能与他说多少句话,只是带她玩遍长安城中的有趣地界,吃遍朱雀街上的美食。
谢绫其实是楚国人,但生在江陵,从未到过长安。苏昱从前虽在长安,但碍于宫中规矩,也少有出来玩乐闲逛的时候。两人都挺新奇,唯有苏羡纨绔当久了当出了经验,一天天给他们出谋划策。
朱雀街的繁华迷人眼。这一日,谢绫在赌场赚了个盆满钵满,号称以后若有朝一日回来长安,定要开间大赌场。
她说完之后才自觉失言。对苏昱而言,回长安是一件再奢侈不过的事,此间牵扯到太多伤怀之事,她这样拿出来说,不免有些刺痛人心。
苏昱依旧笑吟吟地,脸上不见半分异样:“以你的本事,开间赌场确实能大赚一笔。”他摆出一脸吃白食的姿态,一本正经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谢绫被他轻飘飘地占嘴上便宜,一腔的紧张全都付诸了流水,又说不过他,气恼地转身走了。
他不近不远地跟着,默默等着她气消。
她板着脸进宫。乾西五所的宫女见了他行礼,个个面上带几分嫣红。最底下的宫女不懂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他虽然落魄总也是主子,何况还天生一副惹桃花的好皮相,更加引人肖想。
谢绫一路被不少媚眼误伤,肝火非但没有灭下去,反而越烧越旺,恼羞成怒演变成了真怒,一张脸冷得掉得出冰渣子来。
回到住所,她关进了屋里,大门不出。
苏昱无奈,只能晚膳时再去找她。没想到屋里空空,四处地找也找不到,问宫人她去了哪里,一概都是不知道。
他果然是着了急。上一回是晚上他不在,这一回是光天化日,他还在左右,人就不见了。他把乾西五所翻了个底朝天,就差掘地三尺了。最后还是苏羡看不下去,给他通风报信说谢绫躲在他那里。
苏昱匆匆忙忙转过去,却见谢绫一个人在跟自己下棋,人好好的,一根毫毛都没伤着。他这才放了心,坐到她对面去。她盯着棋盘,一眼都不肯看他。他便寻着她的目光左左右右地凑过去,直到她抬眸看他一眼为止。
他找她找了一整个傍晚,连口茶水都没喝,此刻声音有些干涩,低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一副受伤表情:“旁人看一眼你便生气,换到你这里却一眼都不肯看。”
谢绫余怒未消,讪讪地扁嘴:“谁要看你。”
“嗯,不要。你生气归生气,其余的都可以不要,可不能不要我。”
她怄上了气,脱口而出:“你也不要。”
苏昱走下座位到她跟前,握起她放在膝上的手,严肃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真的不要了?”
她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把话说重了,此刻与他四目相对更觉心虚,闪躲开他的目光,抽回手犟着嘴:“……不要!”
“那我再想想办法。”他伸臂把她抱起来坐到自己身上,轻轻拥她入怀,心口贴着心口,柔声道,“你等着我,千万别再走了。我怕没有那个运气,再和你重逢一次。”
谢绫没再拌嘴,一霎时鼻尖有些发酸,又犟着不愿与他说软话,便把脸往他肩上一埋,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用膳了用膳了!”苏羡摇着折扇一脚踏进花厅,见此情景,骇然地以扇遮面往后退了两步,连连摆手道,“……你们继续,继续。”
也许是为了报答苏羡连日来不辞辛劳地充当睁眼瞎,谢绫临走时给他留了一包药粉,交代道:“若有一****不愿被你母妃操纵,就用这包假死药脱身罢。”
苏羡淡淡然收了下来。
可他身上的诸多无奈,岂是假死便能了却的?他不言语,惟愿不要拂了她的好意,只与她约定,下回她来长安,他一定再尽地主之谊。
作别了苏羡,二人踏上回燕国的路途。不过半月,却颇有时过境迁之感。
出长安时谢绫掀起马车的帘子向外望了一眼,问道:“你当真没有想过回来么?”
苏昱反问道:“你想回来?”
谢绫考虑了片刻,摇了摇头。
苏昱才道:“回来的代价不是常人所能想象,有时连我自己都想象不了。”他不愿去描述那些无形的厮杀,只轻松地笑道,“若我不是个流落异乡的落魄皇子,此刻也不能与你同乘,婚姻大事也不受我所控。倒不如在燕国偏安一隅,只要你与母亲平安,我便再无所求。”
谢绫没有回话。他说得那么诚心,只求简简单单的平安喜乐,可却连她都不能说服。她听他讲“偏安一隅”四个字,总觉得战战兢兢。
燕国怎么可能是他能偏安一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