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要和亲?”说不震惊定是假的。她只知燕国使臣前几日已抵达长安,却从未在苏昱口中听闻过和亲一事。
此言一出,谢绫关注的不再是温碧宁的用意,而是——苏昱究竟答应了没有?苏羡刚刚过世,他就苏沐儿一个妹妹,莫非也要派去燕国那等苦寒之地和亲不成?
谢绫越想越忧虑,可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忧虑个什么劲。再回神时,温碧宁脸上的遗憾之色仍未消退,和她一样愁肠百绪:“公主玉貌冰心,怎愿远嫁燕国?宫里传来消息,说是公主绝食要挟陛下,不知是否可信。”
公主绝食要挟,那也就是说,苏昱是同意的,只是苏沐儿不愿意了?谢绫无端地觉得有几分失望,说话时也有些心不在焉:“二小姐将这宫闱秘辛告诉我,又是为了什么?不妨直说。”
“三日后便是我的婚期。上一回婚期延后,外头早有传闻,说是沈将军因不满我们两家联姻才故意逃婚。公主对将军的心思,恐怕整个长安城也没人不知晓了,传闻里头也有一大半,说沈将军倾慕的其实是公主。”温碧宁绕了一大通,才终于绕回来,“如今正是非常时期,若是婚礼再度出什么岔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公主头上。到时为难的不仅是我与沈将军,还会带累陛下的大计。”
原来她是担心公主被逼得急了,再与谢绫联手演一回火烧喜堂。百姓最爱看的便是这种话本子一般的戏码,公主不愿和亲为求真爱剑走偏锋,听起来荒诞,却最为市井茶馆津津乐道,到时候来一个民心所向,大乱一场,即便公主不能得偿夙愿,其中的当事人也得个个伤一伤元气。
更何况公主要是真做得出第一次,绝对做得出第二次。
但温碧宁万万没有猜到,第一次的失火跟公主分明一点干系都没有,她的算计完完全全都是多虑。谢绫斜斜扯了个笑,客客气气地向她承诺:“二小姐大可放心,公主不是无理取闹之辈,自然不会因自己的事,来把旁人牵扯进迷局里的。”
温碧宁自知自己只求自保有些理亏,脸上的歉然与叹息却是半分不假:“我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只懂如何明哲保身,谢姑娘看不上也是应当的。”
她这么一说,谢绫却有些奇怪。长安百姓都知道相府二千金和沈漠的婚约乃是政治联姻,当事人未必心甘情愿。但若真的没有感情,她又怎么会为了保证婚礼照常进行未雨绸缪,甚至到了这样草木皆兵的地步?
谢绫没理由插手这些人之间的事,只是惑然一问:“二小姐可是自愿嫁给沈将军的?”温老贼为了联姻,逼女儿嫁人这样的事做起来眨都不消眨一下眼,她也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普通的政治联姻,岂料其中却像是大有文章。
温碧宁的笑颜没了方才的明丽,轻轻摇了摇头,神色间透出一股无奈:“他生性寡冷,嫁他为妇,也只能是相敬如宾一个结果。”
谢绫有些震撼。听她的语气,她竟不是不愿意嫁给他,而是不愿意他对她无情。用情之深,竟更甚于事事都宣之于口的苏沐儿。
这女子虽然聪明,却把所有的聪明都花在了一个男人身上,反而蒙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熬成了一滩浆糊。
谢绫也不知是可叹还是可惜,此间事了却了,便带上扶苏走了。
临走前温碧宁送了扶苏一个乾坤袋,里头装了不少青玉雕的玉叶子,小小的装了一整袋,价值不菲。她摸了摸扶苏的脑袋,转身与谢绫道:“我知道你与我爹爹来往甚密,你帮了我这个忙,下一回指不定我也能保全你。”
谢绫不置可否,带着扶苏离去。她其实什么忙都没有帮,也不指望温碧宁能帮她什么忙。这是这一趟来相府空忙一场,却平白无故惹得自己心乱如麻,却也找不到原因。
扶苏被她半抱在怀里,看着她拧在一块儿的眉心,缩头缩脑地问她:“干娘,是不是我偷偷跟着小姐姐跑出来,你生气了?”
谢绫跨出相府的门,摇了摇头:“没有。”
聆风早已候在门口,向她禀告:“属下查探过,这周围没有异样,小姐可放心。”
谢绫淡淡点了点头。自然是没有异样的,温碧宁使的是小女人心思,至多言语要挟,不会真有什么大动作。何况为了这样的事,也不至于大动干戈。
她与扶苏一同坐上马车,脑海里又浮出温碧宁的话。她没有理由骗人,看来苏沐儿是真的被苏昱逼着要去和亲了。绝食是缓兵之计,此事既然是由燕国特意派使臣来提出,苏昱已然当着使臣的面同意,那就不可能有什么转圜了。
祭典一事之后,她便与苏沐儿有了几分交情,听到她被逼和亲,自然是不忍的。可她心里头一团乱麻,占大头的却又不是同情。
她不相信苏昱真的这么狠心。即便燕国对大楚是个威胁,即便如今正逢内忧外患,在瓦解****势力的关键时期,若是惹出战乱很可能功亏一篑,即便有这么多理由为他的选择辩护……她还是不相信,还是觉得他不该这么狠心的。
她的不相信又引出了些旁的思绪。
那日在白马寺,她说过肯给他心里的一席之地,但那点似是而非的喜欢,多半是因为皮相和虚无缥缈的感觉,对他此人的秉性却知之甚少。真正喜欢一个人不该是这样。若是真的喜欢上了,至少该看得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不是现在这样,一想起他的脾气性格爱好,一概不知。
谢绫觉得有一丝心慌,但又不知为何会心慌。明明她只是寻欢作乐,只需要爱慕皮相,贪恋在一块儿时的甜腻便足够了,要了解那么深做什么呢?
他在她面前从不像个一国之君,但这不妨碍他的身份依然存在。他为全大局,做一次一国之君该做的抉择,她有什么好失望的。
她没理由操这个闲心。
但她还是心里头不舒坦,仍然抱着一丝侥幸,想要求证这个消息。她把扶苏在四季居放下,叮嘱了聆风以后仔细看顾着扶苏,自己才坐上马车往白马寺去。
白马寺里的香火旺,她穿过来上香的人群往禅房去。还没到静修师太的房门口,便遇到了那个她念兹在兹的人。
也真是奇异的缘分,每次她念着与他有关的人事的时候,他从能如期出现在她面前。可是如今多事之秋,公主的事若是真的,他应当焦头烂额才是,怎么还有心出宫到师太身边尽孝?
而且看苏昱关了门出来,清清净净立在禅房门口与她相望,竟半点都看不出焦躁忧虑。
看来是不用打搅师太清修了。
谢绫抬眸仔细打量他,自苏羡遇刺之后,他确实又清减了不少,虽然那身云淡风轻的气质总能恰到好处地掩盖住憔悴,但看得久了,也是能看出来的。
观察到这一点点蛛丝马迹,她心里居然不合常理地有几丝高兴。说不定是误会,不是他逼自己的胞妹去和亲的呢?
两人各自心照不宣,默契地一起并肩在寺中幽静处散步。
谢绫有一句没一句地与他搭话,三句不离苏沐儿。苏昱陪她闲聊了一大通,自然懂得她的用意,便开口把那层窗户纸捅破,嗓音温厚:“都知道了?”
这个语气,看来她所知道的,就是全部的真相了。谢绫眼睫微垂,轻轻嗯了一声。
苏昱淡淡展起一个没多少笑意的笑,好像只是习惯如此:“我这些年做了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每一件都如心中芒刺,却未尝后悔过其中任何一件。今天为了守住江山,我会亲自把平遥送去燕国。你可是觉得我心狠了?”
谢绫也不知自己的答案,只好避开他的问题,去谈那些无关于他的事:“江山若倾覆,苏沐儿的下场不比远嫁燕国要好到哪里去。但我终归是一个女子,妇人之仁是我的特权。我总希望,她不必去和亲。”
她的话平实也客观,连耍无赖都耍得他无言以对。她算计起来从不把自己当个女子,这种时候却来对他说,妇人之仁是她的特权。
苏昱被她的讥诮讥出了几分笑:“没有妇人之仁,难道就不能保她周全了?”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怆然。谢绫本以为她的讽刺总会把这他的平江激起几朵涟漪来,没想到他仍是这样泰然自若。
谢绫觉得自己益发不能懂眼前这个人的心中所想,迎上了他的目光:“莫非你有了别的法子,能搪塞燕国使臣,不让平遥公主去和亲?”
苏昱沉默了一会儿,诚实地答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