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飞花。
沈漠和温碧宁的婚事很快便至,婚礼办得盛大,京城四品以上的官员都收到了喜帖。
沈漠常到四季居听琴,一来二去与谢绫也算是个熟人,竟也给她递了张喜帖。谢绫虽然心里头有芥蒂,但该做的事情一分也不马虎,选好了彩礼便上了将军府。
谢绫与柳之奂同行,扶苏听说热闹,新娘子又是他黏过的小姐姐,闹着也要一起去。喜宴办得这样大,倒也不多这一个小孩子,谢绫拗不过他便带上他一块儿去了,很有几分拖家带口的意思。
这桩亲事是当今圣上亲自赐的婚,证婚人自然也是他本人。
这意味着,她又要见到他了。虽然今日人多眼杂,彼此不一定有交集,但他的位置必定醒目,瞥到两眼是免不了的。
谢绫有点憋屈。自从三日前在白马寺里证实了他逼苏沐儿和亲的消息,她对他便有些不快。今日沈漠的婚宴办得这样热闹,苏沐儿却只能被软禁在宫里面对她既定的命运,不论怎么想心里头都会有几分不自在。
这件事说不上谁有错,甚至可以说各人都做了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应做的事,她也没无心管顾这桩理她太远的闲事。只是看着这张灯结彩的将军府,还是有点落寞。
有些人,就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是不是?
只要各自的身份角色定下了,往后就算什么错都没有犯,也没有办法在一起的,是不是?
迎亲的队伍吹锣打鼓一直从城南走到城北,又从城北到城南。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沈漠一身喜服,表情与平时也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好像他总是没有什么表情,冷冰冰的,沉默少话,从来看不出分毫的喜怒。
这样的人在战场上是可怕的对手,可是若论婚嫁,谢绫就实在有点看不懂温碧宁和苏沐儿的心思。这两个也算是长安城里一等一的贵女了,怎么都看上了这样一个人呢?明明身处风波中心,却始终置身事外。
迎来了新娘子,自然便是拜堂礼了。主婚人高喊过三声,一对新人礼成,众宾客便入席喝上喜酒了。
苏昱这个证婚人本可以走个过场便离去,却留在了席间。有他在,大大小小的官员也不敢放肆,喝个喜酒也不能喝得尽兴,生怕醉酒冒犯了圣驾,或是说出了什么胡话被记上一笔,那都是乌纱帽不保的事。
他嘴角常捎的笑仍是平素时的那抹笑,但看在谢绫眼里却有所不同。今日他们是远的,权当互不相识,两人八竿子打不着,在座这满满堂堂的人里面,也不会把他们俩牵扯到一块儿去。谢绫看着他的笑,觉得诸位朝廷大员私底下称他为笑面虎,其实不无道理。
有些人的威严是凌厉的,让人噤若寒蝉。有些人即便是威仪,也能显得从容,像是一把锋利的柳叶刀,看似绵软,实则不知不觉间便见血封喉。
可越是这样,她越是觉得这个人陌生又遥远。
谢绫只一瞥便收回了目光。她的桌子离他甚远,喜酒喝上了瘾便也把他抛之脑后了。柳之奂在旁边劝她少喝,被她拦了,鸿胪寺卿见了他,硬把他拉去了鸿胪寺的那一桌喝酒。
扶苏趴在桌子边沿,举着个筷子让谢绫喂他虾仁吃,眨巴眨巴眼睛地看着她:“不是说这是小姐姐成亲吗?为什么没有看见小姐姐?”
谢绫转过头去刚想回答,不料视线却撞上了个熟人。
今日宾客众多,苏修在这里倒也不奇怪。只是他端着个酒杯,眉目含笑直往她这边来,便有些十分不妙了。
谢绫喝得多,脸上泛了微红,在月色下煞是清丽。美人微醺,看起来更有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娇媚,说出口的话却不留情面:“你来做什么?”
谢绫这一桌坐得不满,余下的都是些认不出脸的官员,见了苏修皆恭敬见礼。苏修一一应了,拣了张空椅子坐下,举杯道:“佳人独饮,在下怎么忍心?”
他见着她就没有一次是挑的好时候。回回都是她因人而烦躁,不想多语,却碍于他的身份不能撕破脸皮,更添烦躁。
她这两天也不知在置什么气,总之扰得自己心情极差,今天见着了苏昱,更加不悦,此时只想安安静静喝酒,便道:“世子殿下你莫非是缺佳人陪伴不成?朱雀街上渺红楼,是个好地方。”
同桌的小官见了这架势,都尴尬地避席,一个个都去别桌找自己的同僚厮混去了,只剩下谢绫继续淡定地给扶苏喂虾仁,外加一个苏修。
苏修被她这样嘲弄,却一点也不见生气,斟满了酒陪她同饮,笑道:“谢姑娘这样的美人,何苦经商谋生?”
谢绫嗤笑一声:“哦?我还能到世子府上打杂不成?”
苏修抿了一口酒,笑眸幽深:“我府上,确实还缺个世子妃。”
谢绫一口酒差点呛着,浅浅咳了两声。登徒子多见,但一上来就想把人娶回家的登徒子,却也是不多见的。
一直充当闷葫芦扶苏乖巧地给她顺了顺气,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扑闪着眼睛真诚地问谢绫:“娘,什么叫世子妃?”
对面的苏修脸色陡然一黑。
谢绫有些诧异地看着扶苏。平时他都管她叫的是干娘,只有这一次不知怎么的,出口便喊娘。这小家伙莫非是成精了?
不过谢绫乐见其成,愣了一下之后立刻笑逐颜开,和蔼状摸着他的头,又给他强喂了个虾仁,耐心地跟他解释了一遍什么叫世子妃,又亲切地告诉他这种东西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苏修自讨没趣,头一回吃了瘪,敷衍了几句便败兴离开。
谢绫拍了拍扶苏的头,高兴道:“乖儿子,养你居然还有点用。”
柳之奂看见她这里的情况,借口搪塞了鸿胪寺那一拨人,特意赶来谢绫这边,正好听见谢绫的这一句。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轻声道:“哪有你这样养儿子的。”
谢绫仰起身子努力够到他的肩膀,下重手打了一记,嗔笑:“能耐了,敢笑话你师姐了!”
三个人笑成一团,简直像是一家三口。
坐在证婚人位置上的人嘴角一抽。这个温馨和乐的场面天衣无缝,连第三者的角色都被苏修给唱完了,他竟然连个边角都插不进去,只能坐在远处隔着人群看着她左右逢源。
他们明明在一个地方,几步路就能走到一块儿,可却要装作互不相识。她这些日子不肯理会他,却在他面前喝酒喝得那么欢畅,就连她方才给柳之奂的那个笑,都是从来没有在他面前绽露过的。
苏昱心里气闷,明明不能喝酒,竟鬼使神差地端起手边的酒盏连饮了数杯,阴沉之色全写在脸上。喝得急了,非但没压住火,酒性还被胸中郁着的气给激了出来,连咳了数声。
候在一旁的安福顺看得心急,连忙劝他别再动杯盏。
他无奈笑笑。他自问对什么都能从容不迫,哪怕是看着苏沐儿绝食整日以泪洗面来要挟他,他都能镇定地继续演戏。可她连一句话都无须多讲,就能让他气得方寸大乱。
谢绫本来就留了个心眼在那处,此时也被他那边的动静惊动了,回头穿过一个又一个的人头看见坐在首座的他。他咳得不算厉害,脸色却极其难看,这样的他倒是让人熟悉,她的视线不由得停留了片刻。
可一见他稍稍有抬头的趋势,她便猛地扭回了头。
明知隔着这么多人,他不可能发现她在看他,但她的心还是砰砰地跳,惊魂未定似的。
她也不知究竟是为何与他置气,可是气也气了,她懒得想明白,也懒得再在心里维护他。左右也不该是什么要紧的人,谢绫心想。
几杯黄酒下肚,她把这一点点的波纹也抹平了,脸上略略发热,酡红色愈发地深,笑盈盈地拉着不常沾酒的柳之奂一杯一杯地干掉,喝得醉醺醺的。柳之奂刚要推脱,她便像是江湖女侠似的,豪爽地把他的肩膀一揽,一杯酒直接送到了他面前:“喝喝喝!”
扶苏偷喝酒桌上的喜酒,几杯下去便迷迷糊糊了,此刻也捧着酒壶,童声清脆地跟着喊:“喝喝喝!”
远处的某人见了这一幕,又是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酒杯,隐忍了许久,突然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这可算是自作自受?他没告诉她实话,结果被她气成这样,说她不是故意的,他疯了才会信。
于是好好一场喜宴,耳边热热闹闹的人声都成了布景。谢绫在一边喝得酣畅淋漓,苏昱在另一边急火攻心。
从前她便是个冷淡性子,从来没有如此情形。数年之后性情变了不少,竟也会饮酒作乐了,可那笑颜却没一个是给他的,像把他的心揉碎了又捏起来似的,一揪儿地疼。想起她唯一不改的那随遇而安的性子,今日这样,明日稍有不快又是另一副模样,他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会怎样。念及此处,他心里头更像是堵了块巨石,闷得喘不过气来。
他支了手肘撑额,揉了揉青筋暴起的额角,好不容易才恢复一张淡然脸色。她以为他真那么心狠,便不理睬他,可他什么时候对她有过一丝一毫的心狠?恐怕只有反过来的份。
心里头有一个人住了太久,久得她反客为主,他的心不受他支配,却听她的使唤。
不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