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命运的弄人之处就在于,她不怎么想见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总是出现在她面前,可她真正想要见他的时候呢,他却消失不见了。
于是在谢绫把苏昱身上的银两榨了个精光之后,一直到入夏,她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
最可怕的是,这其实才是正常的情况。他们一个处庙堂之高,一个是市井中人,八竿子打不着,一辈子见不着一面也是应该的。可她竟有些不习惯,去白马寺敬香的频率也高了不少,但再也没有偶遇过他。
她居然……有些失落。
和她一样的还有扶苏。他虽然爱宝贝,但却不是光伸手拿,而是要礼尚往来。苏昱送了他一块名玉,他便想着要还他一件礼。
苏昱送他的是家传的宝玉,扶苏想来想去,还的礼物必须贵重,还也得是家传的才够义气。他是个被家人抛弃的孤儿,谢翊领养他时,他身边只有一柄他亲娘给的玉如意,也是个名贵的玉器。他肉痛了好一阵,才决定把这柄玉如意送给他干爹。
所以扶苏小朋友一见到谢绫,便嚷嚷着问她:“我有东西要送给干爹,干爹为什么不来看我?”
于是谢绫便愈发心塞。
嚷嚷得久了,有一回恰好被谢翊撞见了,冷着脸让扶苏有空多找柳之奂读读诗书,还收走了他的玉如意替他保管。
小孩子最知谁好惹,谁不好惹。谢翊平素无论对谁,都是冰冷入骨的做派,连对谢绫都从未有过好脸色,因此扶苏天不怕地不怕,单单最怕他。他要他不要再和干爹来往,扶苏便缩着脑袋答应了。
谢绫怕他吓着小孩子,想给扶苏求求情,结果也领了一顿训。谢翊几次三番提醒她无果,最终决定将她派出长安,回江陵去料理谢氏总舵的生意。
于是一大一小两个人挨在一起,坐在四季居后院凉亭的石阶上,脑袋挨着脑袋,各怀鬼胎地想心事。
扶苏哭丧着脸道:“干娘,你去了江陵之后,我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谢绫难得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慰他:“干娘大抵是不会再回长安了,不过你可以等先生气消了,让他把你送来江陵陪干娘。”心里想的却是,她要去江陵,便离那个人越来越远了。
有时候两个人再也没有见面,不一定是因为反目为仇感情破灭,而是简简单单地,因为没有约好下一次何时再见。他们两个便是如此,虽然彼此熟悉,联系的纽带却是薄弱,像是梦中相会一般,不知从哪一次开始便再也梦不到这个人。
现在她要走了,她连告别的话都没有办法说。
另一头,柳之奂在这两月间升官做了鸿胪寺少卿。立夏的时候鸿胪寺卿那老酒鬼中风病倒,便由柳之奂暂代其职,掌管外交事宜。整个鸿胪寺的官吏都艳羡他仕途顺利平步青云,谢绫却愁眉苦脸的。
鸿胪寺卿是个清闲的差事,只有当别国使臣进京的时候才需要忙活一阵。就是这一阵,也不是白忙活的,有的是油水可捞。总结便是,这是个又不用提心吊胆,又有银钱进账的肥缺,人人盯着。
他虽然只是暂代其职,但晋升还是太快了些,难保没有人眼红。谢绫不在乎他的成就,却担心有人会给他暗地里下绊子,私下提点过他不少次。
柳之奂只是淡笑着听她讲完,安然道:“身正不怕影斜,我不去捞那些所谓的油水,旁人自然也没有把柄好抓。”
谢绫想说就是因为他身子摆得太正油盐不进,才容易在这黑吃黑的官场上被人诟病。但他这样做,其实才是对的。她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依旧心有隐忧,手不知该往哪放,便来来回回地给他正领子:“师姐这就要走了,你一切小心。”
“师姐这是怎么了?”她为生意奔波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这个地方的事办完了,便往下一个地方去,从没有见过她对什么地方有过这样强的依恋。
谢绫目光闪烁:“……大概是你们都在这里,我便有些舍不得。”
经两月的准备,平遥公主和亲的仪仗终于出了京师。与此同时,西北的旱情愈发严重,朝廷下发赈灾的银两被层层克扣,大多进了安西府官员的囊中。派去安西的钦差施不开手脚,上奏暗指有人在替这群贪官洗钱,即便是即刻去抄了这些官员的家底,那些银两的来源也是干干净净,账目分明,抓不住证据是贪赃所得。
能有力量吞吐这么大一笔银两的商贾,放眼整个大楚也没有几家,再查探查探,真相立刻大白。
谢氏在苏昱与谢绫达成过协议之后便不再参与这类活动,谢绫也不是寡信之人,如今突然故态复萌,却教人猝不及防。
苏昱留意了番谢绫的动向,才知她如今是个甩手掌柜,谢氏由谢翊重新接管。几个消息凑在一起,不难看出谢翊方是近来谢氏在安西府施展动作的主谋。再去查这个谢翊,却只知他是江湖上有名的鬼谷神算,身兼绝世医术,是个传奇人物,却不知所来。就连谢氏这么大的基业,都像是凭空突然出现,自为人知晓开始便已是个庞然大物。
他早就料到,这么大的财富不可能是白手起家所创建。这样的情况只有一种解释,便是有位高权重之人自己怕被抓住把柄,不能做许多见不得光的事,便暗地里经营这样一份副业,借它之手来活动,李代桃僵,谢翊只不过是明面上的管理者。
看谢氏的案底,所得的大笔横财大多与朝廷的动向息息相关,贪赃枉法,却一直没有被纠察,反而在各地与官府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能有能力运作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人,举国上下却也揪不出几个来。且谢氏存在已久,若不是有蛰藏多年的巨大阴谋,谁也不会花这力气去养这么大一具吸精血的傀儡。
这样想着,他反而不想再去动谢氏。不如就这样等着,钓它身后的那条大鱼。钩子一个放在西北,一个放在江南,时不时敲打敲打,闹得地方上每每以为朝廷要花大力气整治,人心惶惶,陆陆续续吐了不少肥膏。
等他放完钩子,做完这一切,正准备静观其变,却得到了另外一个消息:谢绫出长安城了,不知所往。
茫茫人海,芸芸众生。如今他最怕的,不是佞臣当道,而是他等了五年终于失而复得的这个人,又一次失去了踪影。
谢翊有意让谢绫暗中出城,连柳之奂都只能私下与她话别,还派了影卫保护,确保无人跟踪。
谢绫却不知师父的这些部署,去时只是一辆平凡无奇的马车,趁日落余晖时出城,毫不引人注目。想起初到长安时的排场,倒真有些物是人非。
兰心见她神色不悦,劝慰她:“小姐,今次谢先生没给指派任务,咱们也不急着往江陵去。这沿途有不少仙乡福地,不如咱们一路游山玩水,慢慢赶路。”
谢绫是个愁闷转眼忘的,本来兴致缺缺,真到了热热闹闹的巴蜀之地,很快把原本的烦忧忘干净了,吃喝玩乐好不痛快。
川府之国最具盛名的便是小吃,谢绫钻进大街小巷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连带着兰心都过上了米虫般的生活。她跟在谢绫身边这么多年,一直看她奔波劳累,最好的年纪都用来与人算计勾心斗角,倒少有能出来松松筋骨,纵心游玩。
巴蜀是各路消息汇聚的地方。谢绫出入茶馆,也得了不少消息,其中便有关于苏沐儿的。
平遥公主的队伍未到燕都,燕国乡野里却传出妖女祸国的谣言。燕国巫术昌盛,百姓大多笃信鬼神之事,谣言烽烟四起,又配合着燕国突然盛行起来的疫病,谣言不真也传得有四五分可信。更奇的是,公主的仪仗只要一过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必定随后传出疫情,更让有心人把妖女的帽子扣到了异国公主的头上。
百姓走上绝路时的盲目较之豺虎更可怖,虽然燕国当局不停澄清谣言,却也有百姓只当是坐实了妖女“祸国”,自发地组织起来拦截送亲队伍,甚至还有伤害事故发生,幸好被官兵及时制止。
公主身处他乡却遭逢此变,鸿胪寺的官员都多多少少受到了牵连。苏沐儿有官府保护,实在不成还有两国邦交作最后底线,燕君不会放任百姓肆意妄为。谢绫来不及去关心苏沐儿的安危,一心一意把目光放在了鸿胪寺上。
她滞留巴蜀,派出人去打探消息,传回来的消息果然不妙:出了这么大的事,鸿胪寺凡是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因办事不力被卸了职,锒铛入狱。只有鸿胪寺卿那个老酒鬼因为中风卧病多时,逃过了这一劫。
柳之奂代掌鸿胪寺卿的要职,首当其冲下了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