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绫以囚徒的身份回到了长安,独占了一间牢房,看押她的人仍旧是小九。小九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的霉才摊上这么个祖宗,正准备向上头打报告,没想到顶头上司一杯凉茶泼下来:这个姑娘得当你祖爷爷祖奶奶伺候着,否则就等着杀头吧!
幸好这一回,谢绫的头痛之症缓了过来,牢饭也开始一日三顿地吃了。就是不怎么说话,脸色难看得跟个女罗刹似的。
小九给她端饭,虽然在牢饭中已算得上是佳肴美食,但比她平日里的膳食自然差了好几个台阶。他如今的差事只有一个,那就是伺候好这位姑奶奶,闲着无聊也跟她搭话:“听说你是个谋反的?你这样的也能谋反?”
谢绫淡淡瞥了他一眼。小九立刻噤若寒蝉:“我这不是看你一个女娃娃下了狱,别是有什么冤屈,好奇了一下嘛……”
他看谢绫吃下那些饭食并不挑剔,又奇道:“听说你以前是个顶有钱的,被百姓当财神爷拜,没想到这些粗茶淡饭,你也很吃得惯么。”
谢绫还是不理他。小九挠挠头便走了。
奇也怪哉。上头虽然吩咐了要好生伺候着,可也一直没有下实质性的命令,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她关着。若真是上面有人要护着她,怎么不早点把她提出天牢呢?也不见有什么人来探视她,孤零零的连个亲眷都没有。
在牢里头关着再怎么样,也不是个舒坦的事儿。
关了两三日,终于有一个人点了名来探视谢绫。
谢绫懒懒抬眸,来人一张清隽面容,仪度大方,颇有贵态。
这个人的脸面生得很,可瞧仔细了,又有些眼熟。
那人放下食盒,在她对面席地而坐:“谢姑娘可是不认得我了?你我有过一面之缘,在灞水之上,一起吟过诗,喝过酒。”
谢绫被他这么一提醒,想起来:“原来是容铎容大公子。”
他们之间的交集,也就是那么一夜的饮酒作诗之缘,再无其他了。她盼望的人没有出现,这个人凭空冒出来,又是何故?
容铎自述了身份,又道明了来意。原来他是梁国人氏,拿着使臣的大印暗中来到楚国,梁国此次突然骚扰燕国边境,又同楚国精诚合作,大多是他在从中斡旋,设下的局。梁国屈居一隅久了,休养生息,却一直被燕国所压制,楚国国力不过比燕国稍逊一筹,只是碍于国内权力争斗不能外拓疆域,也一直处于下风。这一回梁国主动示好,以外乱拖住燕国,使楚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戡定内乱,再一同征伐燕国。
这一招用好了,两国得益。哪一个环节出了错,梁楚二国定会元气大伤。能够议定合作,两国的主事者都是虎口谋利。
现如今,认得谢绫的人要么远在天边,要么身份敏感。只有他是一个无功名的自在人氏,又信得过,又曾经亲眼见过他二人一同出入,才被遣来探视她,安她的心。
当然,容铎肯来天牢里探视她,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觉得她十分有趣,是楚国的传奇女子。
谢绫不动那些饭蔬,听到他是那人派来的,只淡淡道:“我要见苏昱。”
容铎听到她直呼苏昱名讳,并不惊讶:“谢姑娘可知如今外头的情势?”
谢绫如实道:“不知。”
容铎谦谦然一笑:“边陲战乱,连连告捷,长安城内一片歌舞升平,就连宫中也未受战乱影响。****倒台后,沈将军为夫人请命,保住了沈夫人的姐姐。谢姑娘可知是谁?”
“瑾妃娘娘大名,我自然知道。”谢绫语调颇为冷淡。
“如今不再是瑾妃娘娘了。她被褫夺了封号,幽居于冷宫之中。”容铎低头淡笑,“这不是陛下的意思,是太后娘娘做的主。瑾妃失势之后,她便让娘家侄女入了宫,封为淑妃。”
所以,不是不能见他,是不能在太后眼皮子底下见他了?
这位太后娘娘倒是好算盘。当年身为中宫之后,因膝下无子,捧失势的娴妃之子登上皇位,又逼娴妃削发为尼,虽担了西宫太后的名,却终生不得参与权势争斗,威胁不到她的地位。如今她斗倒了****一党,又急着扶植自己母族的势力,以图世代荣耀不衰。
楚国以孝治天下,太后下的旨,尤其是家务事,更是不可违抗。
谢绫听容铎说完,嗤笑道:“容公子把我想得太过儿女情长了。麻烦你告诫他一声,小心他的左膀右臂,稍有不慎便被人砍了去。”
她料想着一时半会是见不到苏昱的面了。可如今她如果借旁人之口说战功赫赫的云乞云将军要害沈漠,谁会相信?旁人敢不敢上报也是问题,若是错了,那便是诽谤之罪。她无凭无据,又是一介罪囚,恐怕没有人会信她。
容铎垂下眼眸,目光深沉:“在下有一事不明。谢姑娘既然已经逃出生天,为何复又回转?即便是陛下,恐怕也是希望你能避到一切安定之后再出现。如今一来,如何将你提出去,反倒成了他的心头大患。”
谢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只道:“我别无所求,只望容公子替我给鸿胪寺少卿柳大人带一个口信,告知他我一切安好即可。”
谢绫在牢中等了半月,这半月中,她时常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的嬉笑怒骂皆如真实一般,好像真正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
那些梦大多关乎一个人。谢绫只当是在牢中久了,偶尔会惦念苏昱,可是梦久了,却越来越觉得奇怪。那些画面里的二人皆是少年模样,去过的地方也是她今生所未至。
甚至于,她梦见自己亲手写下一张药方。那上头的字,竟然跟苏昱曾经给她看过的那张一模一样。她梦见自己跌下围墙跌了一道疤,去看自己身上的同一位置,竟果真有一道暗色的疤痕,却不知是如何得来。
天牢中的日子浑浑噩噩,这些梦快要将她逼疯,直到半月后,看押她的小九过来开了牢门,把她带出了天牢。
接应她的人是********安公公,亲自把她接到了宫中。
原来是皇帝陛下又闹了一出病笃,太医院上下束手无策。太后想起曾经那个道士说的陛下不宜近女色,以为是自己把他逼得太狠了,急得团团转。
公主不愧是太后亲生的闺女,到母后耳边吹了吹仙风,说道自己曾经遇到过一个女神医,可惜后来犯了案被看押在天牢云云。
犯再大的案,哪有皇帝的命重要?太后听着听着便下了懿旨,做主把她提出了天牢,让其将功补过。
谢绫心中有底,他的身子从前一直是她在调养,秋水毒已清,他的根骨并不坏,哪怕有些积弊也不至于到缠绵病榻的地步。这一回,看来是演戏了,真是白瞎了太医院那群人急得每天恨不得吊房梁。
这一回是在太后和后妃们面前施诊,天颜难见,安公公在龙榻前垂了纱帘,以挡住了谢绫的视线。谢绫只能坐在外侧,悬线诊脉。
脉象果然平稳,除了有些劳累以外,半点事都没有。谢绫低咳一声,煞有介事地问道:“陛下近来可有什么症状?”
里头平平稳稳传来一个声音:“心中忧悒,惄焉如捣。”
谢绫暗自抵了抵唇。当着满屋子人的面,这种话他也说得出口。她又气又恨,环顾了一周,见太后她老人家仍然用忧心忡忡的神色看着这边,没有异样,才松了一口气,镇静答道:“陛下心肺有亏,当静养,切勿动心火,尤其忌房事。”
她面不改色胡诌了一通,身后的太后却是面如土色。又忌,又忌,天下的道士高人外加这号不知哪来的神医,都跟皇家子嗣过不去是不是?
但龙体要紧,谢绫亲自熬了一副药,苏昱用后果然有所“好转”,让太后不得不咬牙把怨言皆吞了,大大方方赏了谢绫不少金银,吊着一双凤眸道:“你暂时到太医院里供职,别的无需管,什么时候把陛下的身子调养好了,你的罪过什么时候能抵清。明白了么?”
谢绫忍住笑,低头称是。
后至的公主站在角落里,悄悄给她使了个胜利的眼色。
当日夜里,她得了安福顺传来的旨,乔装改扮混作婢女入了养心殿西暖阁。这地方她白天里施诊来过,当时站了一屋子戚戚然的后妃。她从没见过他的这群妃嫔这么齐全地一起出动,还悄悄打量了一番,果然风情万种,仪态万千。她心中积郁,却丝毫不能表露。
如今这暖阁中只有苏昱与她二人。她甫一进门,便被迎面一个怀抱紧紧搂住,话音颇为无辜:“当真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