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甫一进门,便被迎面一个怀抱紧紧搂住,话音颇为无辜:“当真忌么?”
谢绫用力把他往外推:“自然忌!非但忌房事,还忌近女色,赶紧离得远点。”
她一个姑娘家,把房事二字挂在嘴边说,也不嫌害臊,反而端得是义正言辞正气凛然。苏昱无奈,手上依旧不肯放她,便把她揽在怀里说话:“这是怪我这么多天,没早些把你接出来?”
谢绫气哼哼地不说话。在天牢里受的苦自然是一个原因,可更大的那个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她从容铎口中尽知了他的难处,上有太后压着,下有她的罪名防着,千万双眼睛盯着,没那么好开脱。
万事都明白,可是只要见了他,她便不那么想讲道理。
苏昱紧紧贴着她的心口,一手捉了她四处乱逃的手按在胸口,道:“这病可是真的,你看还治不治得好?”
他说的病,自然便是——“心中忧悒,惄焉如捣。”
转换成大白话,便是害了相思。
谢绫哪有心思跟他说笑,躲躲闪闪避开他:“自然治得好。我看你这宫里美人不少,挨个儿尝一口,保准能治好。太后她侄女是哪个?贤妃还是淑妃来着?我看就不错,是一剂良药。”
她气的是这个,反而让他放心了,沉下脸色不再调笑:“为夫知错了,夫人饶过这次可好?”
“就知道占嘴上便宜。”她什么时候跟他夫妻相称了?八字都没一撇,他也真叫得出口。
苏昱默然看了她一会儿,她原本就清瘦,肌骨匀称,这些日子瘦了不知多少,快只剩个骨头架子了,面色也憔悴。他轻抚着她的脸颊,半句玩笑话都说不出口。
从前他也处心积虑,想过尽快让她入宫,可如今他却不那么情愿了。以前他只想着能给她一个光明正大的名分,可真成了光明正大的,她便成为了这宫里的一份子。那些女人他如今可以不理,可当她变得和她们一样的时候呢?他连见她一面,都要被敬事房的太监记上一笔。
这是个死局,她越是在意,他便越不知如何是好,头一回觉得是有什么事儿,是下再多功夫也办不成的。
谢绫自然不是痴望着名分的人,这样一沉默,想起了一桩要紧事,道:“边塞可有什么消息?”
她这肃然模样,是有要事要讲。苏昱也沉下声:“怎么了?”
“看来容铎是没有把话传到了。”确实,梁国如今虽然与楚国合作,但到底不是一家,楚国痛失大将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容铎虽然诚心合作,但未必会面面俱到做好人到底。谢绫懊恼自己的失策,道,“我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但你若是信我,便传消息让沈将军提防着点云乞其人。”
他派容铎去,本是安她的心的,当也料想不到她那里会有这样关乎大局的要紧事要说:“我自然信你。可你身陷囹圄这么多天,是如何知道的?”
“……”谢绫只能沉默,半晌才抬眸去寻他的目光,“我也是道听途说,你不信便罢了,唔,你当真要让我在这里站一晚上么?”
苏昱这才想起来二人还站在门口,便抱着她往里走。又是久别,许多话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数个时辰,到后来沉默着一起卧躺着,也觉得知足。
谢绫看着他的眸子,忽然回想起白日里见到的欣嫔。那是师父的人,安插在这宫中也不知是何目的。按照云乞一事的推论,总也不是什么好事。她不能每次都似是而非地提点他,万一不起效果便坏了。
翌日,谢绫皆巡诊为名,到欣嫔宫中走了一趟。
欣嫔并未召见太医,但听闻她的名字,暗地把她请入了宫中,屏退左右说话。谢绫更加确认了她便是她曾见过的那个婉莺,问道:“师父可有与你通过信?”
“我在深宫之中,不便通信。小姐你怎会来到此地?听闻谢氏遭逢大变,谢先生难道没有将您安置妥当么?”
“说来话长……”谢绫目光有些躲闪,忽然想到了些其他的主意,“太后看中了我的医术,我如今靠替陛下看诊谋生,****提心吊胆。你入宫多年,知道的东西多,可与我讲讲,有什么忌讳?”
欣嫔面色为难:“我在宫中一直是个不起眼的小贵人,近来才偶然讨了陛下的欢喜,晋了位分。便是这一回奇遇,也未曾得幸……如今瑾妃失势,后宫之中是淑妃在主事,太后处处回护着她,可也没见她有多得宠,陛下照例是常宿养心殿。这宫里的女人没几个敢说知道陛下的忌讳。”
谢绫流露出失望之色:“原来是这样。”
她离开欣嫔的储秀宫,一路往回走,心中纾解了不少。不知是因为师父未将算盘打到宫里来,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等快到太医院时,一个小婢女气哼哼地走出来,与她撞了个满怀。
谢绫听到她出门前嘴里骂骂咧咧的:“当初赶着来给我家娘娘看诊还来不及,如今装什么清廉。你们这群龟孙子,迟早吃了现世报,赶阎王爷那儿投胎去。”边出门边骂,一扭头就撞上了她。
谢绫认出她,是瑾妃身边的贴身婢女,翡翠。
翡翠见了她,跟见了白无常似的丢了魂,刚才还利索的嘴皮子半天都合不拢。谢绫理了理被她撞皱的衣裳,道:“你来这里,是你家娘娘得了病?”
她待她和和气气,翡翠却不然,一捡了魂便梗着脖子骂:“你个来历不明的妖女,来这里做甚?我家娘娘就算一时落魄,也轮不到你踩到头上来看笑话。”
她骂得唾沫星子乱飞,谢绫只好退避三步听她骂完。想来如今太医院里也没人敢去给瑾妃看病了。一是没好处,二是招晦气。
谢绫指了指太医院的匾额,道:“我如今在这里挂诊,你若是盼着你家主子好,便歇一歇,带我去看看她。”
瑾妃因有温碧宁借着沈漠之口替她求情,虽被打入冷宫,却还留在原先住的宫殿里,待遇不比那些无凭无恃的弃妃。气派的一座宫殿如今门庭冷落,大殿之中没了从前的富丽堂皇,全被搬了个空,只有翡翠还忠心在她左右。
谢绫一进去,殿堂之上没挂牌匾,反而歪歪扭扭挂了一幅画。画中是一素衣女子,由于宣纸已残破得不成样子,并不能分辨出其本来样貌。瑾妃见了那画,如见仇人一般,不停地踢打。
好好的一个倾世佳人,如今发丝凌乱,花簪歪扭,双眼空洞失神,只剩下无端的憎恶。难怪太医院无人愿来,这分明是患了失心疯,哪里是药物可治。
她见了谢绫,一腔仇怨像是挪了地方,摘下头上的簪子护着自己:“你来做什么?你害我成这样,还不够么?”
谢绫见她如此,已有了退意,向后几步想退出殿外。
瑾妃像是被她的动作刺激了似的,迎面便扑上来,喊道:“那时你就是这样,总摆这一张臭脸。他是看上了你哪一点,偏偏爱你这张冷脸?啊?呵,他那时候怎么没把你毒死?我还以为他把你毒死了……谁知道你阴魂不散……你阴魂不散,怎么不去要他的命?是他把你毒死的……”她喊着喊着语不成句,不停地反复着几句话,要她去索命。
谢绫活得好好的,什么时候被毒死过了?她没听懂她的话,稍是一怔,面前的瑾妃突然狂性大发,拿着簪子向她扑过来。
谢绫想要避开,躲了一簪,头却又开始痛了起来。脑海里有两个人在对话,分明是两个女声。有人无声地哭,有人狠声地逼,要她放他们一条活路……她听着那哭声和模模糊糊的说话声,只觉得心头涌起一阵熟悉的绝望,像是有人往她心尖倒了一桶铁水,又苦又涩,把整颗心都凝固在了一起,铸成了硬梆梆一个铁疙瘩,敲一敲就能听见绝望的回响。
谢绫痛得恍惚,瑾妃却不愿放过她,哭喊着:“你怎么不去死?你去死了,就好去索命了……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你替我去索命……”
她哭喊着,带着眼泪扑过去,嘴里念念有词,手上的簪子猛地向谢绫的脖子刺去……
翡翠呆呆地在旁边看着这一幕,此时才意识到她主子是当真想取谢绫的性命。主子疯疯癫癫的,可谢绫却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之间便不躲不闪了呢?
主子原本就是捡了一条命,要是在这宫里再闹出人命来,非得把自己赔进去不可!翡翠尖叫一声,大喊着“娘娘”想上前去拦,却已经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谢绫脸色苍白地扶着门框,用脖颈去迎这一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