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绫醒来时亦是天黑,不知过了多久。
后脑勺依旧隐隐作痛,眼睛许久没有接触光明,睁开时眼前朦胧一片,让她不住地眯起眼。这里……是哪里?
回应她的人是兰心:“小姐,这里是星宿阁的承天台。”
“承天台?”那是钦天监管的地方,若非有重要的祭祀占卜,绝不会开启承天台。这里地方广阔,又被奉为禁地,是皇宫之中罕有人至的地方。
关押起人来尤为好用。
谢绫揉着脑袋起身,看着漆黑一片的天色,问道:“我睡了多久?”她禁不住连连咳了几声,想是昏迷得久了,承天台露气重,让她染了风寒。
“一天一夜。”兰心迎过去扶住她,道,“谢先生马上就会来看您了。”
一天一夜……谢绫只觉得头痛欲裂。兰心为什么会在宫里,师父又为什么能随意出入承天台?她懵懵懂懂地摇着头,挣开兰心的手,跌跌撞撞地向星宿阁外走去。
这里是钦天监观星象的地方,站在高处仰望夜空,星光斑斓,俯首间皇城外的万家灯火尽入眼底。二更已近,本该是一片寂静的夜里却到处是喧哗声,点点火光如潮,齐齐涌入宫门。
谢绫心下一颤,伏在围栏上往下望仔细,才辨认出那些火光是将士们擎着的火把,在漆黑的夜幕中窜动,格外醒目。
整个紫禁城里都涌动着这样的火把,有零星的打斗声混在模糊成一片的嘶喊声中。抵抗的力量似乎极为式微,涌入的兵士们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如入无人之境。
谢绫惊骇地睖睁双目看着这一切,回头想要下星宿阁,却被兰心拦住。
兰心挡在她身前,力量的悬殊让她没费多大力气便把谢绫牢牢阻拦在了身前:“小姐,宫里现在乱成一团,只有这里是安全的。您出去了可能会被误伤,兰心担待不起……”
“这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谢绫甫一醒转就见着这样大的变数,不能置信地想要自己亲自下去看清楚。
云乞终于还是叛乱了?还是师父养兵千日,终于挑了这个时候攻城?怎么会这样悄无声息,才不过一天一夜的时候,皇城便已经沦陷了?
长安城的守卫军的调动权仍旧在沈漠手上,御林军也由大内统领,再如何也不会让他们如入无人之境……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兰心死死拦住她,大声喊道:“小姐,起义军已经夺下了皇城,云将军此时应已在乾清宫中了。您现在就算出去,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乾清宫?谢绫想到苏昱,更加用力地想挣开她的禁制,急喊之下又是连咳数声,双颊没有一丝血色:“你让我出去!”
两人争执不下,兰心怕伤了她,任凭她如何挣脱也只敢小心地拦,看上去更像是两人厮扭在一块儿。突然,谢绫却安静了。
兰心狐疑地看着她,慢慢放松了对她的禁锢,沿着她的目光向背后看去。
谢翊一袭青衫,立在承天台的入口,身后还站着两个熟面孔,分别是竹心和梅心。二人手上分别端着一个盘子,里头叠了几身华贵衣裳。
他像是曾经无数次唤过她那样,沉沉地唤她:“绫儿。”
这些时日他们师徒二人虽然渐渐离心,可谢绫对他十几年来的依赖依旧深入骨髓,听到他这样唤,便松懈了下来,整个人像是软软地要倒下去似的。兰心连忙扶了她一把,她才半弯着背,涩然道:“师父。”
她昏迷了一天一夜,又和兰心厮打了一阵,此时看起来狼狈得很。谢翊稍稍蹙了眉,转头吩咐竹心:“给小姐梳洗,换衣裳。”
谢绫一愣,茫然地又唤一声:“师父?”
“你如今是扶氏子弟的主心骨,怎么能这样狼狈?”他瞧着她发丝凌乱的样子,肃然道,“打点好自己,出去受将士们的礼拜。”
谢绫仓皇地笑:“我只是一介商贾女子,哪里受得起什么礼拜?”
谢翊声音渐冷:“你以为这些都是你自己可以选的么?你自出生开始,便担负着扶氏一族的复国使命。是我从前太纵容你,不想让你背负过多,如今看来倒是我太过仁慈,让你连国仇家恨都忘个干净。”
“我从来便没有过仇,也没有过恨,何须忘记?”谢绫苦笑着摇头,“当初我逃出鬼山,便是想告诉师父,我从来都是谢绫,不是什么扶氏后人。是我后来一时懦弱自欺欺人,躲在暂时的安宁里浑浑噩噩得过且过,没有早些认清现实,才会有今日。”
“多少人十余年的大计,你当是你一人说毁便毁的么?”谢翊转过身,寒声向竹心梅心下令,“伺候小姐更衣。”
他的背影渐渐离去,谢绫突然喊住他:“师父!”
谢翊脚下一滞。
谢绫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答应你。”她的话音一顿,突然提了声,“我要见苏昱。”
谢翊未曾回头,凉声道:“不可。”
谢绫终究没有见到苏昱。太后当夜在慈宁宫中自缢而亡,后宫嫔妃为保名节,死的死逃的逃,一夕之间竟散了个干净。谢绫以性命要挟保下公主,却耐不住扶氏子弟的仇恨,救不下处于风口浪尖的苏昱。
谋朝篡位者总不会给他人同样的机会。苏昱一日不死,谢翊便一日不能安心。只有他赴了黄泉,局势才算真正稳定。
谢绫感了风寒卧病在床,听闻这个消息更是一病不起,连连几日高烧不退,连谢翊都束手无策。得病的人自己不愿好转,大夫的医术再高也无济于事。
兰心****在她病榻边垂泪。她自小便是谢绫的贴身婢女,与她一同长大,虽然只知听命于谢翊,却是真的心疼她家小姐。柳之奂得知消息后亦是震惊非常,来探视几次,只是叹息摇头。
谢绫一向最看重这个师弟,兰心急得没了主意,只能求柳之奂:“柳公子定要想想办法。小姐这样已有五日了,再这么烧下去,就算能救回来,保不准也会落下些暗疾。小姐是个可怜人,不该这么早就……”
柳之奂竖手拦住她,示意她不必再说:“师姐的脾气你也清楚。她自己就是个医中圣手,小小风寒怎么奈得了她何?她这不是病入膏肓,是自己要跟师父怄气。她的气一日未消,这病一日便好不了……”
他的双腿依旧未好,坐在轮椅上独自叹息着,慢慢被侍者推了出去。
兵祸过去七日,新皇登基。兵乱中打的是前朝的义旗,坐上龙椅的却不是扶氏后人,而是谢翊。非但百姓对这谋逆之举颇多非议,就连起义军中也多称他为窃国小人。但他手段凌厉,朝廷之中有反骨的皆被清扫干净,只留下一片清明。
就在这一日,一直被幽禁着的苏沐儿获释出宫。正红漆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秋日的日光惨淡,天光倾泻在她脸上,将她姣好的少女面容都衬得沧桑不少。
柳之奂孤身一人在寂静无人的宫道上,候着她挎着包袱慢慢向他的方向走来。
“公主殿下。”
苏沐儿摇了摇头,貌甚凄怆:“我如今不过是个贱籍女,当不起这一声殿下了。”
柳之奂哑然,沉声道:“在下与公主相识于燕国苦寒之地。彼时公主亦是千夫所指,可却未曾见过公主颓丧至此。”
“不一样了。”苏沐儿凄然地笑,“都不一样了。皇兄他被这些人害死了……”
“可公主却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在燕国时,公主曾说,富贵荣华不过是过眼云烟,即便流落异国,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你也未必就会过得不好。命是人争来的。公主可还记得,当初那些暴民想将公主烧死的时候,你是如何应对的么?”
当时的经历犹在昨日,当初种种历历在目,苏沐儿目光一闪,压抑了多日的眼泪终于再度盈满了眼眶,伏在他膝上,哭得那样伤心:“他们害死了母后,害死了皇兄……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柳之奂振振有词地劝导她,可真见她不再压抑自己,却又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把手放上她的肩,安慰道:“公主是金枝玉叶,我总觉得配你不上,如今改朝换代,你不再是公主,我心里竟有一处是窃窃欢喜的。可这欢喜何其地不该。我该期望你能永世安宁,享尽世间荣宠的。哪怕是现在的你,我如今身有残疾,又怎么配你得上……”他言辞笨拙,只将一腔肺腑之言都说与她听,“公主若不嫌弃,尚有我是你的依凭。”
谢绫在病中,梦见诸多少年事。
燕地风雪,她对他说:“没有以后了。”那阵绝望重新泛上心头。这一回,是当真再也没有了以后。她和他错过了这么多年,上苍何其仁慈,让他们好不容易再度重逢,却终究是同样的结局。
大梦一场许多年,梦醒时已是泪满衣襟。
谢翊以柳之奂和扶苏的性命要挟她,逼她顺从地服药。她一****好转,但依旧拒见谢翊。他却每日为她送来许多她年少时曾想要的物什,西域香,北国的冰晶……
她只是抱着那只幸免于难的猫儿环环,像是封闭了视听似的,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她想出宫回宜漱居去住,谢翊亦把她拦下,她便更加没有欲求,整日只知吃与睡,谁都不理,谁都不见。
这样过去一月,突然有一日,谢绫走出了闺阁,白天拉着宫中的太监侍卫开赌局,晚上从宫外搬进来些戏班子,每日换着样儿通宵达旦地听,把宫中弄得乌烟瘴气。
谢翊纵容着她,她便愈演愈烈,纨绔模样与从前别无二致。
如此一年半转眼而过。
长安又是春日,半城芳菲。只要不受铁蹄践踏,百姓对国仇家恨总是记得最浅。不过年余,长安城中便又是一派歌舞升平,丝毫不见一年前那场大乱的痕迹。
谢绫这一年多来的身子一直不好,稍有些着凉便会染风寒。人也恍恍惚惚的,半梦半醒。一日在太液池边散步,兰心跟得稍远了些,她的身形便虚虚一晃,栽了下去。
她被救起,又是高烧一场。
谢翊来看她,她也置之不理。他坐在她床头,常年无有表情的面容上竟泛了丝苦笑:“师父平生只自私这一回,也不成么?”